雖然校曆規定的假期還沒有真正到來，但各個學院的考試已經基本落下帷幕，學校裏剩下的工作已經變得很清閑。這個時候，《荒漠盡頭》上映，簡明澈已然忘記不久之前的教訓，要簡明澄陪他一起去看電影。
    “你還敢跟我提這個？”他做出生氣的樣子來，簡明澈卻一味撒嬌：“我這不也算是跟你賠罪嘛，哥——”
    偏偏簡明澄很吃這一套，雖然差不了幾歲，但他對這個妹妹一向溺愛。他覺得也許正是因為自己太過寬容，所以才導致她現在這樣無法無天。
    《荒漠盡頭》各大影院的拍片量都很高，有幾個人氣主演撐著門麵，票房想不高都很難。首場在晚上七點半開始。簡明澄陪著簡明澈在電影排片出來以後就開始抱著手機搶票，但他們買的時候影院首場已經沒有多少餘票，而且沒有座位連在一起的兩張票。兩人商量之後，準備退而求其次，看首映當日晚上九點四十開始的第二場。
    現代人的消遣說起來永遠乏善可陳，至少在簡明澄看來是這樣。
    在大學裏麵的工作並沒有外人看起來那麼好，雖然簡明澄有學校分配的宿舍，但如果自己真想在這個城市裏立足，買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可能還要持續工作三十年。他讀研的時候就從一個剛畢業的學長手裏買來一輛電動車，那個學長被國內一家外貿公司錄用，要離開青藤市，而那輛電動車不好帶走，索性就做個順水人情，以極低的友情價賣給簡明澄。直到現在，他也還是隻有這一個代步工具，但對於他來說，這已經綽綽有餘了。
    說出來也許有點兒羞恥的是，他天生方向感奇差。剛來的時候，就算是在大學校區裏也經常走失，所以手機裏常年存著一張校區平麵圖。出門之前也必要打開手機地圖，防止自己在這個城市裏迷路。
    青藤大學和青藤師大兩個學校之間有一路公交車，五個站就可以到達，但他考慮之後，還是騎上了自己那輛保養良好的電動車。雖然他是個很愛惜自己的所有物的人，電動車入手的時候本來就是八成新，他騎了五年，也還像是八成新，但簡明澈見到他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抱怨兩句：“你就不能買輛好點兒的車來開嗎？”但她隨即想到自己尚有罪狀在身，心虛起來，所以立即閉了口。
    簡明澄沒有理她，讓她上了車，緊緊摟著自己的後腰。他發現她做起這個動作來很是熟練，心裏多多少少有些猜測，但沒有問出口。就像她那個時候說的，她已經是個成年人了，簡明澄無意再當一個老媽子，雖然時不時的，他還是要替這個妹妹收拾爛攤子。
    兩個人的座位在中部靠後，綜合距離大銀幕的遠近和角度，這是相當不錯的位置。一般看電影，進場之前簡明澈都要買一桶爆米花，但看顧恩重的電影，她從來不這樣做。
    顧恩重之前演的，大都是驚天地泣鬼神、讓女粉絲嘩嘩流淚的愛情片，雖然早有報道說這是他的轉型之作，電影題材嚴肅，男歡女愛的戲份幾乎沒有，但放眼望去，還是有很多一看就知道是在熱戀中的情侶一起來看這部片子。
    片頭放完，銀幕陷入一片漆黑，隻有隱隱約約的單調刻板的電話鈴聲從飄忽中傳來，一個男人從一堆廢紙和文件中爬起來，不耐煩地摁掉電話。很顯然，他的脾氣暴躁而不近人情，又或許，他早已經知道打來電話的是誰，要說什麼事。
    顧恩重出場的第一個鏡頭，簡明澈就忍不住驚呼一聲。確實，這和他以往的銀幕形象相差太遠，這個男人不修邊幅、胡子拉碴，一雙眼睛裏透露出的隻是對這個世界，或者說是對這個世界的人的厭惡和疏離。他孤僻、冷漠，自己明明是一個替別人創造美夢的漫畫家，但本身卻不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任何美夢。
    漫畫家有一天無意中翻到一封兩年前的讀者來信，頭腦一發熱想去這個讀者小女孩兒的家鄉看一看，以此來逃避編輯日夜無休的催稿，為不願意直麵自己江郎才盡的事實找一個借口。於是，他一個人驅車來到荒漠，看到的卻不是想象中一個女孩兒因為他筆下的美好世界而樂觀堅強地生活著的畫麵，而是比現實更為殘酷的現實。
    電影開場半個小時之後又有人入場，坐在和簡明澈隔一個座位的過道的位置。簡明澄正為電影中剛剛顯露出一點兒征兆的人物命運而深深揪心，並沒有注意到這個人，何況他們中間還隔著簡明澄。
    但簡明澄卻為此皺起眉頭，他對自己要求嚴格，不管是什麼會議也好邀約也罷，決不允許自己遲到。所以僅僅隻是看到別人的這種行為，也會心生不悅。但他還不至於因此去指責一個陌生人，於是也隻是轉回頭來，繼續安靜地看電影。
    他和這個人中間的座位一直到散場都是空著的，電影片尾字幕升起的時候，影院裏的所有人尚且還沉浸在影片所傳達出來的那種絕望之中，就連並沒有抱著怎樣的期待來看這部電影的簡明澄也不例外。但這個時候，那個人卻很快離開座位，在燈亮起之前逃離放映廳。
    確實是“逃離”，簡明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想，但他就是有這種感覺。他自嘲一笑，這種毫無道理的判斷，簡直就跟簡明澈所謂的直覺一樣矯情。
    漫畫家一心想要逃離自己生活的怪圈兒，筆下畫著就連自己也不相信的幼稚的愛情。荒漠裏的人也生活在這種怪圈兒裏，他們一邊抱怨甚至憎恨著自己的生活，一邊卻又以不可思議的惡意把別人也綁在這個毫無生機可言的地方，然而比之漫畫家更可悲的是，他們從來沒有想過要改變這種現狀。而電影帶給人的猶如深淵的絕望，還在於曾經懷揣美夢而最終也成為荒漠盡頭一個終日麻木的年幼的新娘的女孩兒身上。
    導演到底是懷著怎樣的惡意，才會拍出這種全然不給人半點兒希望的片子？
    簡明澄陪簡明澈一起坐到工作人員進來清場，和以前全然不同的是，這回簡明澈沒有哭，但直到離開影院，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簡明澄任由她內心波濤暗湧，騎車把她送回青藤師大。師大東門有個百鳥湖，湖邊一塊石頭上刻著學校的八字校訓，“厚德載物，健體尚美”。很多來這兒參觀的遊人或者是回母校故地重遊的學子，大多都免不了在這兒拍張紀念照。隻是簡明澄沒有想到，這個時候還有這樣的人。
    從電影院出來的時候就已經十一點過，這個時候已經接近午夜。校門外的大道上車輛稀疏，行人更是丁零。這樣一來，這一群興奮得有點兒過頭的遊客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這一行人請簡明澄幫忙拍張合照，他欣然答應，但正要去接相機時卻被簡明澈搶先一步。
    “我來吧。”
    校門口的照明燈把這裏照亮得猶如白晝，草叢裏也還有些綠色的路燈。作為背景的百鳥湖在遠處漸漸模糊，最後終於變得沒有辨識度，隻剩下朦朦朧朧的一片。突然不知道是什麼驚飛了水中荊棘林裏夜棲的飛鳥，瞬間一大片白色悠揚地劃過水麵上空，從一片荊棘逃進另一片荊棘。
    “好了！”
    “謝謝你啊。姑娘你是這兒的學生吧？”
    這群人的熱情倒顯得簡明澈太過羞澀，她攏了攏耳畔的頭發，說：“是的，我讀大二。”
    “學的什麼專業啊？”
    “我啊？我……”
    看著她窘迫地應付著這群陌生人的提問，簡明澄悄悄走開幾步。路燈下麵的柏油路上停著兩輛四輪簡易通勤校車，司機師傅已經不見人影。這個時候，連校車也已經停止工作。
    這種簡易通勤車隻在校園範圍內活動，載客不過十餘人，車身上貼滿各種考研、留學的廣告，但已經被各種塗塗抹抹不成樣子了。駕駛位旁邊的座位前有投幣箱，簡明澄曾經很好奇這種投幣箱是怎樣工作的，紙幣投進去難道不會卡在投幣口嗎？探究的結果是他差點兒被裏麵的電動皮帶咬到手指。雖然不疼，但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心有餘悸。
    投幣箱旁邊貼著“如發現司機收取現金，電話舉報獎金500元”的警示標語。下麵一行印有舉報電話，但被陰影遮住，看不清楚。
    簡明澄正準備湊近去看，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經過剛才那麼一番熱鬧，簡明澈看起來心情變輕鬆很多。他直起腰來，摸了摸她的頭發，問她：“你怎麼回宿舍？走路嗎？”
    簡明澈猶豫著，點點頭。
    “我送你？”
    “不——不用了！”簡明澄還沒說完，就遭到她拒絕。也許反應過來自己有點兒過分，她低下頭，解釋道：“從這兒走到宿舍樓下也就十來分鍾。你從來沒有在晚上來過這兒，白天來，也隻有開學搬行李那一次。你不認路，我怕你待會兒找不到路出來。”她抬起頭，故作輕鬆地一笑，“我這兒可沒有學校的平麵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