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高處不勝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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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後,在封青確定眾人身體狀況良好之後,葉其安重新踏上了在這異時空的旅途。隊伍比離開鳳縣時有了些改變。寧常一行留在開封府,隨行的是封青、雙福,趙哲率領的一支彪悍鐵騎。
少了韋諫。
他曾經是“反賊”,還從如今帶兵出現的趙哲眼前把她當人質帶走,大家敵我相對,避開是正常的,但是何必不告而別。
連一句普通“再見”都不能說嗎?
其實她一定會笑著好好跟他道別,不會哭哭啼啼強迫他留下。她知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隱隱覺得,這一次分開,怕不會再相見。畢竟陪伴她那麼久,所謂的報恩,其實早就不欠她什麼了。反而,一個不會武功、沒什麼頭腦,又愛哭的人,在他的世界裏,太軟弱,是個很大的拖累。可是,既然是這樣,不是更應該好好道別嗎……
葉其安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怎麼樣的,卻在馬車一個顛簸中醒過神來,看到雙福一臉憂慮地看著自己。
“怎麼了?”反而好奇地問,“小孩子家,一臉苦大仇深地幹什麼?”
“因為你魂魄出竅、神不守舍。”封青懶洋洋舉著本書接嘴。
“哪有?”葉其安有些臉熱,岔開話題,“在車上看書會近視——會得眼疾。”
封青挑挑眉,眼睛一亮。
葉其安裝作沒看見,踢他一腳:“話說回來,老弱病殘,坐車應該,你好好的,幹嘛也湊上來?”
“那匹大黑馬若若非是你,誰騎得上?”封青撇撇嘴。
葉其安眼一轉,又踢他一腳:“哎,對了,那個閉月羞花的雪兒姑娘呢?”
封青身體一僵,立刻翻身將書蓋在臉上裝睡不再理會。
朝他做個鬼臉,心情好了許多,掀簾去看車外風景。一旁的雙福看到她笑,也跟著咧開了嘴。
在軍隊嚴密護送下,一路鬥鬥嘴、看著小山子漸漸擺脫死亡的氣息、跟著封青辨析路邊植物藥理、繼續手忙腳亂地學習粗淺的招數……轉眼,穿州過縣,踏入了南京地界。沿途所見,一處繁華過一處,都市的氣息日益突顯,開封的災情疫病仿佛已是另一個世界,令人嗟籲。
這天下午,當葉其安從午睡中醒來,已經是在滁州城內。
滁州知府早備了宅子,隻等眾人到達。一進門起,整個宅子的護衛迅速換成了趙哲的人馬。
清理梳洗一番後,葉其安任由小虎攤在床上,自己在鏡前擺弄衣服。
似乎瘦了許多。頭發長了些,不過還是隻能在腦後紮一小束。看著鏡中的自己,果然人要衣裝,換了這麼一套錦袍,看起來還是勉強像個翩翩公子。可惜在二十一世紀時趕都趕不走的紅潤臉頰現在白是白了,卻有些病態,何況還有些隱約可見的疤痕。
能減肥是很好,不過白骨精的境界倒是敬謝不敏。
隔了一會兒,趴在桌上等人來叫吃飯的時候,趙哲過來將她叫了出去,隻說有事,徑直引向馬廄。
一路都沒有遇到人,惟有馬廄的側門外立了兩個黑色勁裝、臉也藏在黑布下的人,見到二人幾不可見地點頭示意。
到了這裏,趙哲就不再往裏走。葉其安心裏隱隱覺出什麼,終於在見到那個站在墨麒身邊的俊朗身影時,心裏的疑問都得到了解答。
錦衣玉冠、絕立於世。在深秋的夕陽裏,恍若神祗。聽到腳步聲,微微側頭,那雙深沉如古潭、明若晨星的眼睛就這麼直直望過來,輕易席卷呼吸。
雙腳凝在地麵。葉其安一點沒有意識到自己停下了腳步,隻是怔怔地看著對方一步步朝自己走近。
“瘦了……”低沉的聲音,隱約有欣悅在其中。
下一刻,葉其安已經坐在墨麒背上。身後是個溫熱硬朗的胸膛。一股似曾相識的薰香絲絲纏繞四周。
風馳電掣地離開。
馳上一處山崖,視野開朗,滁州城內房櫞屋脊遠遠在望,在陽光下染上金輝,絢麗的虛幻。下了馬,朱允炆獨自走到崖邊,遙遙望著前方天地交際處,沉默不語。
崖邊冷風呼嘯,卷起他的袍訣,恍然飄飄欲飛。他的頭微微下垂,身體挺立,卻又像有千斤重擔壓在肩上,快要不勘重負。
葉其安抱著手臂,忍受著快要將人吹倒的冷風,怔怔看著本應意氣風發的年輕君主蕭索迷惘的樣子。
一旁的墨麒輕輕走近,龐大的身軀替她擋住了風,她感激地連連安撫。
“葉其安。”朱允炆突然開口。
“嗯?”她吃驚抬頭。
“……什麼是天命?”
心頭響過一聲驚雷,已經漸漸淡忘的某些記憶潮水般湧來。竹林深處老先生蒼老而惶恐的悲呼、楚維季寂寞哀傷的眼神……
“我將繼承大統,可是天命?”他仍在連連追問,不知道是問她,還是在問自己,“黃河決口、疫病橫行,民怨人怒,可是天命?你……可是天命?到底何謂天命?……”
她腦中亂成一片,呆呆地望著他。
“……古往今來,多少人為了這江山、這天子之位爭得頭破血流,白骨如山,卻又是為的什麼……”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重歸沉默。
大風呼嘯,幾乎要將他卷離山崖。
“你、你退回來點!”她看得恐懼。
他緩緩轉回身來,幽黑的眼眸直直看著她。
“你來得的地方,可有國家?可有戰禍?可有災荒?可有人怨?可有君臣?”
她一震,點頭:“有。”
“那裏的君臣又是如何治理國家的?”
“我……”竭力平定著神思,思索著、組織著語言,“我的世界裏,百姓推選出治理國家的人,用法律約束他們,如果他們不盡責或是把權力當成謀取個人利益的工具,百姓就會把他們手裏的權利免除。戰火、災荒、人怨,哪裏都會有。人永遠都不會滿足,戰火、災荒、人怨也就永遠停不下來……”迎著他的眼睛,對他的迷茫感同身受。嘴上振振有詞,心裏卻在問自己:是這樣嗎?這些是事實還是早已把這些話像教條一樣放在腦子裏麵,漸漸以為理所當然而從沒有意識到去驗證。或許,曾經以為是真理,實際上卻隻是迷惑的工具;或許,二十一世紀也有了自己的新宗教……
朱允炆定定地看著她,走上前來一步:“你到底來自何方?”
葉其安望著他,有些迷茫。
也許是此時此景拉近了兩人的距離;也許因為她來到這個世界見到的第一個人是他;也許她一直在猜測自己跨越時空是否就是為見證他的曆史……
也許是那深沉如古潭的眼早已對她施了咒。
“我……六百年後。我來自未來,未來的六百年後。你、你的子民、你的天下,都寫在六百年後的史書裏,對我來說,一切功過是非、輸贏成敗都已經是曆史。我不知道為什麼會來到這裏,也不知道會永遠留在這個時代,還是會在什麼時候再次消失。你問我天命,我也曾經想過,是不是真的有種力量,將我送到了這個時代。如果那個力量是存在的,是不是就是你所說的天命?不過我卻知道,人生百年,百年之後,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他的雙眼深不見底,好像黑洞一般,看不到裏麵藏了什麼,也沒有什麼能夠逃脫。
“你相信嗎?”葉其安急切地望著他,努力讓自己避開黑洞的邊緣。
“……若是有人要你用你所知助他成就大業呢?”
身周的氣壓猛然低下來。她心裏一驚,突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承擔不起,”片刻沉默後,她重新抬起了頭,目光清澈,“我是個普通人,從來沒有安國救民的遠大理想。我隻是那些匍匐在你們這些君王腳下的萬千子民中微不足道的一個。我於曆史,不過如同大海中一滴水,少之不少,多之不多。我自私,承擔不起改變曆史的後果,不想、不敢,也不能。”
“若是寡人要你做呢?”
“不。”聲音不高,卻沒有半絲遲疑。
黑潭裏刹那間卷起了漫天烏雲,在盤旋、在纏繞。緩緩地,在那最深的深處,有一點光芒若隱若現,惹人去需索,去追尋。
“你很好。”他沉沉地說,突然握住她手,將她帶向自己,“我果然沒看錯你。”
淡淡的馨香、溫暖的體溫頃刻間充斥天地。
“你記著,”他的目光灼熱而強勢,“我就是這天命。這天下、這萬裏江山,若是已經染上了汙塵,便由我的手將它滌淨!”
策馬回程時,即將登上權力巔峰的年輕人望著遠方,目光篤定。深潭中的光芒璀璨奪目、睥盱天下。
“你並未在滁州見過我。”
“對著皇上時,即便心裏說不,嘴上記得先應承下來。皇祖父他老了。”
……
葉其安神思恍惚地獨自回到自己的房間。踏進門檻的一刻,房內兩道人影躇然分開。
“小葉!”
“主子。”
徑直走到床邊坐下,瞪著地麵:“你們在跳舞還是打架?”
“你去了何處?我找了你一個時辰。”封青上前一步,“這小子明明知情,卻任我追問閉口不答。”
她抬起頭。
“……小的去給主子準備晚餐……”雙福躲開她的視線,垂了頭,步伐沉重地離去。
氣氛有些怪異。
封青沉默了半響,歎口氣。
“一個兩個,怎的都是這副怪模樣。小葉,以後出進都小心些,你不會武,這世上壞人本就很多。我可是答應了韋兄要護得你周全……”
聲音消失在合閉的房門外。
葉其安卻是翻江倒海一般,腦子裏反反複複都是那句“答應了韋兄”。
房門輕響。
她看也不看:“雙福嗎?我不想吃飯。你不用管我,回去休息吧。”
門外再無聲息。
撐在床邊的手感覺到一個濕濕熱熱的東西一下下蠕動。從被窩裏鑽出來的小白虎懶懶地靠在身邊。
瞪著地麵,看著腳邊圓圓的兩點濕印隨著落下的水滴漸漸擴大。
心裏並不感到難過,隻是淚水自己在往外湧動。好像隻是為了把未來的分量一起流出,好讓心情重新變得幹幹爽爽。
一直回不去,就勸說自己,來到這個時空一定是有著某種使命的。如今,也許是該她獨自向前走,去麵對那使命的時刻了。
既然暫時回不去,那就留下來,看看那人君臨天下,看看那名存青史的一役;既然暫時回不去,那就留下來,站在曆史長河中,看河水滔滔東流不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