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如水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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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每次,他都挑這樣的黃昏在江邊畫畫,他架起畫架,還真像那麼回事。要知道,在他小時候,他的父親,一位私立美術學院的美術理論教師,就希望他成為一個畫家,於是他將父親給他買的畫架塗料全部扔到了河裏,他討厭這些。甚至後來他一度輟學,讀完高中後的他,再也不願意踏進學校的大門,現在他還記得,當他說不願意繼續讀書時,父親猛力抽煙的樣子。然而,在他十九歲的某個夜晚,隨著母親的尖叫,他看到自己的父親倒在書房,畫紙上,父親的血像一條濃水彩畫的河流,淹沒了劃開手腕的刀片。喪事辦完後,他到河邊尋找那些丟掉的畫筆,還有幾支好的。
但一切都遲了,不久母親的精神也失常了,整天地對著菩薩,念叨著念叨著。美術學院也收回了房子,他們搬到了一個巷子裏住。之後他總是帶上那幾支畫筆,隻是為了紀念父親。
(二)
他本來從來不燒飯,但母親已經完全呆滯了,眼神裏沒有一點生機,偶爾叫著父親的姓名,淒厲而怨恨。
這個黃昏,他伺候完母親吃飯,再來到江邊,為了防止母親出事,他外出都會鎖上了家門,母親會有短時間的怨罵,但是顧不了那麼多了,他要去畫畫,再廉價地賣出去。父親過世後的這四年,他就是這樣過來的,當然他也有別的臨時工作。但卻從未間斷過畫畫。甚至,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能畫出那些景象,沒有老師教授,僅憑對父親留下來的幾張畫的參詳,還有對父親畫畫時的印象。
今天他想畫幾隻江鴨、薄雲還有野曠與遠樹,然後給她看。此時是黃昏最美麗的時候,她也該來了。
(三)
她是他在另一個工作地點認識的一個女子,年齡比自己稍微大點。那天,他依舊在酒吧的台上唱歌,底下依舊是些紙醉金迷的觀眾。那些日子他真的一點都不好過,畫畫得不成熟,沒有人要,審美好的和審美差的顧客,都不買他畫的那些東西,裝裱店的老板勸他,你一天到晚圍江畫畫,你改改風格吧。但他還是固執地堅持,畫整個月的無人問津。
不放棄畫畫的同時,他滿街尋找別的工作,他在懊惱,人生的前十幾年為什麼不學點什麼手藝,或者師從父親學畫,或者繼續完成學業。也許他這樣做,父親就不會死。
最終,沒有哪家單位願意要他這個沒有文憑但又桀驁不遜的男孩,他隻好去了娛樂場所。剛開始是去送酒,做服務生,後來有天晚上,酒吧駐唱的三個人集體罷工,他便拿起地上的吉他,清唱起來。和許多俗氣的故事一樣,他就這樣一直唱了下去。其實不是因為他唱得好,隻是因為在這個小酒吧,客人們不是來欣賞歌曲的,隻要台上有吼麥的人就行,唱什麼,誰在乎?
(四)
那天,他好不容易將那狗日的歌唱完,警察就來檢查,磕粉的抓了好幾個,責令停業整頓一個月。老板十分鬱悶,當晚的生意沒得做,客人也做鳥獸散,他留下來關門,關門前才發現還有一個女人躺在角落裏,爛醉如泥。老板說,把她拖出門就行了。
他架著她出去時,她滿嘴胡言亂語,沒醉沒醉地說個不停。他果然就將她放在門口,然後準備回家,他擔心母親此時睡了沒、鬧了沒。
你叫什麼啊?剛走出幾米,地上的女人開口問。
他怔了一下,走了回來說,高寒,怎麼了?
高寒,陪我坐會。
(五)
女人名叫冷。話比較多,說個不停。
但高寒能聽出,冷語調的淒涼,也許就和她自己所說的一樣,冷的確是一個可憐的人。她的父母已經去世了,無依無靠孤苦飄零,整天都在紅塵裏打滾掙錢,她愛上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卻騙了他,如今不見蹤影。她還說,幾年前的她不是這樣的,雖然貧窮但是快樂,也沒打算在這些燈紅酒綠裏混日子,都是那個王八蛋。
他有錢?
沒有,他有老婆。我見過一次。
冷告訴高寒,其實她早知道那男人有老婆,但見到了還是很傷心,但冷並沒有說為什麼和那男人分開了。高寒也告訴冷,自己的父親死了,母親患了精神病,但家裏的具體情況也沒有說。
高寒聽著冷說的這些,有說不出的共嗚。父親死後的日子太辛苦了,他充分體會到了人的冷漠與炎涼,他沒有想到失去了父親:這個他一直認為自己不喜歡的人,生活會這麼困難。
他知道,作為畫家,父親並不成功,在世時,父親的畫一幅也就近百元,但他卻不經常賣自己的畫,他說有工資就夠了,為此和母親經常爭吵。有一次,出於母親的壓力,父親將自己最喜歡的十幅畫一次性賣給了裝裱店,整夜都沒睡好覺。第二天一早,父親又偷偷地跑到裝裱店,以比自己賣出還高的價格,把畫買了回來。
(六)
高寒不知道這事後來母親曉得不,隻那以後,母親就說父親是窩囊廢,一輩子的窮命。高寒不明白為什麼父親會變成這樣,兒時父母的關係也不至於如此。
這些事高寒雖然記得,但當時覺得並沒什麼。現在自己也畫畫,而又不得已將喜歡的畫低賤地買掉,才了解了一點父親那樣做的原因。
高寒舍不得賣自己的畫,但他更害怕這些畫沒有人買。冷說她十分了解這種感受,就像自己本不想出來靠賣笑過活,但卻害怕男人們不喜歡自己的笑。
兩人聊了很多,天空裏的星星使他們相識的夜晚有了一點生氣。
後來,高寒每次畫畫,冷隻要有時間都會去江邊看,她似乎很喜歡畫畫,也懂一些,當顏色在紙上綻放時,冷都顯得很激動,有時候還會哭。有一次,她站到了碼頭的船上,江風將她的頭發吹得亂七八糟,裙子也上揚了,她喊著高寒高寒,風好大啊。高寒看到很激動,就將這一幕畫了下來。
冷很喜歡這幅畫,說,這個你可不能拿去賣了。
這個送給你。
真的?
(七)
後來的每一天,作畫時,高寒都希望冷能出現,這種感覺在高寒心中,就像不再想讓冷去賣笑,那一樣強烈。他相信會有這樣一天,前提是他需要先掙夠讓母親去精神病醫院治病的錢,再攢夠新的錢,去把冷失去的笑全部買回來,然後他們過新的生活。
想著想著,高寒有些出神了。他不擔心冷是否願意放棄現在生活,他擔心的是冷能否忘記過往的那個男人。對於那個男人,他知之甚少,他與冷之間發生了什麼。
想什麼呢?冷的聲音拉回了高寒的情緒。
沒想什麼,就想我們的生活能再好點就好了。
冷笑了,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
畫畫吧。
高寒拿筆的手顫抖著,一筆又一筆,畫得亂七八糟。
你怎麼了?
沒怎麼。
沒怎麼那你畫的是什麼?
(八)
你會願意嗎?高寒問。
冷說,願意什麼?
還是以後再說吧!
說啊,也許我想聽。
高寒鼓起勇氣抬頭,卻不敢看冷,此時,他既沒有攢夠母親去醫院的錢,更沒有攢夠錢買回冷的笑,於是隻好扭頭看江邊的船。
媽!高寒大喊起來。他不知道母親怎麼跑出來了,還跑到了江邊來、站在那船甲板的邊緣。難道家裏的門沒有鎖好?
媽,你要幹什麼?媽,媽,別!高寒的聲音更加淒厲了,冷也遠遠地一塊喊阿姨。
兩人迅速地向船奔過去,上了甲板,母親離船舷越來越近了。
知道是高寒來了,母親說了一句,寒啊,我找你爸爸去了。
母親跳到了江裏。
高寒也迅速跳了下去了,幾經掙紮將母親拖到了岸邊,冷撥打了120,醫生趕到後,檢查說,沒被淹壞,但病人跳水前服用了農藥,需要急救。
一直處於驚恐的冷,此時才看到高寒母親的臉。看著這張臉和它抽搐的樣子,冷突然覺得一陣幹嘔,說不出一句話來。
(九)
高寒從銀行取出了全部積蓄,冷也取出了全部積蓄。
但趕往醫院時,一切都結束了。搶救室裏,洗胃工作已經結束,病人的心髒已經停止了跳動。母親安靜地躺在那裏,高寒泣不成聲,他想起了自己兒時母親的笑臉,此刻他再也想不起母親的半點不好來,即使和父親的爭吵,能聽到也是幸福的。
醫院嘈雜的聲音似乎消失在高寒的耳外,外麵是濃濃的夜幕。
高寒沒有想到,就在自己和冷表白的瞬間,就在也許離幸福就差那麼一點的時候,一切都沒有了。
(十)
冷並沒在高寒的身邊陪著,而是早早地離開了醫院,她想不到一切會這樣宿命!她想忘不了高寒母親淒涼恍惚的眼神,和她第一次見她時一模一樣。
隨後的幾天,高寒辦好了喪事,便開始尋找冷,但一無所獲。
那一天他又去江邊畫畫,他展開畫架,決定最後一次用生命的情感去畫一幅與江有關的畫。顏色再一次蔓延在紙上,隻是身邊已經沒有了笑的那個人。
他電話響了,是冷。他接聽後,冷說,高寒,我不會再見你了。知道嗎?我曾經愛上的也是一位畫家,他和你一樣才華橫溢。前幾天,我看到了他的老婆,和他的兒子,他老婆自殺了。我沒有傷心的立場,關於我們,我隻有結束了,謝謝你。
那畫家姓什麼?高寒問。
姓高。說完電話隻剩下了忙音。
高寒收起電話,畫了一條江水,其餘的什麼也沒畫,沒有江鴨,沒有薄雲,沒有野曠與遠樹。突然間他覺得,水是最好的紙,能倒映出一切。隻是眼前的江水是渾濁的,但是他願意將它畫得清澈些,因為裏麵倒映著自己的時光。
(格齋主人汪慢霜於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