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諾說不清再次見到在他麵前晃悠的黛娜時是個什麼感覺，即使他有再多的情緒，麵對把黛娜帶到他麵前的瑞婭夫人也是發不出來的，隻能憋著。倒是洛桑不著痕跡地掃了幾眼黛娜胸前用花繩掛著的戒環，然後誇了幾句把黛娜哄得高高興興，就找了個借口，獨留喬諾一人應付黛娜。
    “小諾，這是黛娜，年齡與你相仿，今天黛娜可是我們侯爵府的客人，你要替我照顧好黛娜，知道嗎？”瑞婭夫人笑眯眯地將黛娜的手遞給喬諾。
    頓了半響，出於瑞婭夫人平日的貴族教育，再不情願喬諾終是伸出了手，輕輕地握住了黛娜的手。可惜喬諾的年紀比黛娜小上一兩歲，看著倒像是黛娜牽著他。
    瑞婭夫人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和未來的兒媳，親昵地伸手摸了摸他倆的腦袋，“祝你們玩得愉快！”
    瑞婭夫人走後，喬諾和黛娜之間的氣氛瞬間沉凝，喬諾一個人淩亂著，他兩輩子加起來同他牽過手的女性也就隻有兩個，一個是他妹妹喬伊，一個是他現任母親瑞婭夫人，喬伊早熟沒怎麼讓他操心，瑞婭夫人高貴溫柔進退有度對他很照顧，像黛娜這樣不諳世事天真的女孩子縱觀他兩輩子都沒接觸過。
    黛娜倒是對這尷尬的氣氛一無所覺，牽著喬諾的手，再一次做了自我介紹，“我是黛娜！”她這次不知為什麼，沒有加上家族的姓氏，直覺告訴她，若是她想留在他身邊，就不能有其他的關係摻在進來。
    喬諾聽了她的話，眼眸中掠過一絲詫異，他自然是明白自我介紹裏不加家族姓氏的意思，但想黛娜這個看起來不諳世事天真的女孩子能想到這一層嗎？
    看著黛娜清澈見底的茶色眼眸，喬諾若有所思，是該說他太小瞧這個女孩了，還是說這個女孩太敏銳了呢？
    喬諾沒有對她的話做出任何反應，不著痕跡地移開目光，說道：“我要去找貝維族老，你跟著一起來吧！”
    瑞婭夫人早就告知了貝維族老，今天喬諾暫停一天的課，貝維族老也大致猜到了瑞婭夫人的打算，所以在看到喬諾帶著一個小女孩出現在他麵前時，仍不住目露詫異地問道：“喬諾，今天暫停一天的課，你怎麼來了？”
    “想來，所以來了！”
    喬諾理直氣壯的說著。
    貝維絲毫不介意被小輩頂撞了，慈祥地笑了笑，“那我們繼續昨天的話題好了。”
    貝維的課，講授的從來都不是什麼大道理，而是萊頓家族藏書閣樓隨處可見的家族傳記史書，帝國史或者一些家族的秘史。
    喬諾聽了貝維講了那麼久的萊頓家族史，總是覺得哪裏有很大的違和感，但又說不出的詭異感覺，腦海裏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還未成型，便已經消失。
    今天貝維講到海因利希家族狼狽的退出帝都權利舞台，布曼斯家族逐漸式微時，喬諾總於抓住了腦海一閃而過的念頭。
    這麼多年過去了，曾今帝國開國功臣世家的光輝也逐漸湮沒在過去裏，現今遺存的開國功臣世家海因利希家族退出帝都，布曼斯家族逐漸式微，為何萊頓家族還能聖眷如此濃厚？！
    似乎都要成為上層階級的潛規則了？！君臣相宜到這個程度也真是“別樹一幟”了！
    隻是憑什麼？！萊頓家族能得到羅曼皇室如此的厚待？！各種厚待都讓帝都上層階級習慣了，對比其他開國功臣世家的下場，喬諾心中的寒意更甚。
    萊頓家族輝煌了這麼多年，若是萊頓家族真把皇室的優待當成理所當然，那萊頓家族先人多年的經營遲早毀於一旦。
    捧得有多高，將來摔倒就會有多慘！
    喬諾不由自主地將心中的話說了出來。皇室就像隱忍的蝮蛇一樣，為了捕殺獵物，可以潛伏一個地方一個月甚至更久，一旦時機成熟，等待獵物的便是一擊斃命。
    貝維沉下了臉，腦海裏瞬間閃過了很多個念頭，手一鬆，四指厚的書重重地敲在桌上。書砸在桌上的巨響讓室內的氣氛瞬間沉凝，貝維神色不住的變換，晦暗不明，看向喬諾的眼神，不再是長輩看晚輩的那種寵溺和縱容，而是像是棋逢對手的慎重和警惕。
    “喬諾雖然你還是孩子，但你同樣也是個早慧的孩子。你應該知道話不能亂說，身在萊頓家族你得為你說的話負責！”
    多年浸淫家族史的貝維心中充滿了掙紮，五味參雜，複雜極了。若是他也沒有這個想法，頂多一笑置之，但偏偏喬諾的想法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
    黛娜被貝維陰沉的臉色嚇得小臉一白，硬生生止住喉間的驚呼，捂著嘴滿眼迷茫地看著喬諾和貝維。
    “你嚇到她了！”
    喬諾絲毫不畏懼貝維的各種打量，瞥了眼臉色蒼白的黛娜，“你先出去吧，洛桑現在應該已經在薔薇園裏準備好了下午茶。”
    黛娜咬了咬唇，她不想去找洛桑，但喬諾的眼神不容拒絕，她心中生不出反對，最後黛娜瞪了眼喬諾，氣鼓鼓地離開了。
    黛娜走後，房間裏的氣氛更加緊張沉凝，守在門外的仆人小心的合上門，生怕驚擾了裏麵的人。
    貝維深吸了口氣，這麼多年了，在萊頓家族沉浸在帝王危險的厚待中，難得有人跟他的想法不謀而合，但這個偏偏是個剛啟蒙的孩子。外麵的人皆傳萊頓家族能人智者輩出，可是能從萊頓家族榮耀後麵看到危機的居然是個孩子，這是何其諷刺！
    他還隻是一個孩子啊！貝維歎了口氣，一瞬間好似老了十歲，看向喬諾的眼神不再充滿嚴厲和審度。
    “為什麼？”吐出這三個字，似乎用盡了貝維所有的力氣，說完貝維就整個人癱在後麵的椅子上。
    為什麼？！喬諾略帶詫異和諷刺地看著貝維，那眼神好似在說這不正是你想告訴我的東西嗎？
    從貝維給他上第一節啟蒙開始，他的意圖不就是讓他看到萊頓家族榮耀背後的危機嗎？！萊頓家族詭異的好運，羅曼帝國曆任帝王的寵信，這世界哪有那麼好的事情。
    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這麼淺顯的道理，可惜萊頓家族已經被寵的看不出這份危機了。
    就好比溫水煮青蛙！
    喬諾突然想到了這個比喻，嘴角突然泛起惡劣的微笑，心裏絲毫沒有為萊頓家族擔憂的意思，眼裏反而有種可惜的意味。
    若不是他早已經收了好鬥的心，換做是十年前的他穿來這兒，鐵定會為了找刺激，同羅曼皇室對上幾局，分出個高下，看誰棋高一招，畢竟真的是很難遇上如此有意思的事了，不是麼？！
    貝維沒有錯過喬諾好似棋逢對手般興味詭又異的眼神，雖然隻是那麼一瞬，卻心徹底沉了下去。那瞬間貝維感覺到危險，也許是萊頓家族承受不起的。
    “聽說現任羅曼帝國皇帝極其寵愛女兒，在其長女雅芙公主病逝後，一直再生一個公主，但皇子一個個落地，就是沒有公主，皇帝陛下似乎還為了這件事而殺了不少後宮妃子呢！”
    至於皇帝陛下是不是真的寵愛公主，但那些因為生不出公主而被殺的妃子卻是真的存在的，雅芙公主突然病逝到底是憂鬱所致還是他人所害，誰說的清楚！
    喬諾碧藍色的眼眸變得更加幽深危險，“貝維族老可還記得，曾祖娶的妻子是什麼出身？”貝維被問的莫名的一愣，但這個問題對熟讀家族史的他來說並不難，幾乎是下意識的道：“是上上任皇帝的女兒碧芙公主。”
    “那祖父娶的妻子是什麼出身呢？”喬諾問道。
    貝維心中隱隱升起不妙，“是上任皇帝的女兒雅芙公主。”
    “爺爺雖是上任萊頓家族族長，娶了現任皇帝的長女，但卻英年早逝，沒能留下子嗣，現任的萊頓家族族長其實是從上任萊頓家族族長兄弟那裏過繼過來的。”
    聽著喬諾不緩不急的話語，貝維聽著喬諾寧願以現任萊頓家族族長稱呼霍林，也不遠叫一聲父親，忍不住歎了口氣，他該慶幸喬諾好歹對瑞婭夫人存了幾分母子之情。
    “若是三代以內萊頓家族族長的繼承人都是直係公主所出，那萊頓家族還能算是萊頓家族嗎？”喬諾悠悠地歎道，若不是他沒打算參與到萊頓家族與羅曼皇室的齟齬之中，不然他真想以對手的身份給羅曼皇室的打算舉手稱讚，這條計劃真是太毒了？！
    貝維此時終於回過味來了，臉色也徹底的沉了下來，若是三任萊頓家族族長皆是帝國公主所出，那萊頓家族還能稱為萊頓家族嗎？！
    都可以說是半個羅曼皇室了？！
    “所以說羅曼皇室早就對萊頓家族出手了，不是嗎？”
    喬諾替貝維做了最後的總結，也讓貝維的心徹底沉到了穀底。
    最後貝維連夜同霍林侯爵長談，瑞婭夫人哭了整整一夜，在夜盡天明的時候，貝維深深地歎道，“那孩子是個天才，可惜不屬於萊頓家族···”
    除了羅曼皇室，貝維從沒有如此忌憚過一個人，那孩子實在是太危險了。若是喬諾是孤單一人、無牽無掛，那他將會是令整個羅曼大陸顫抖的存在，但喬諾身在萊頓家族，家族、親人始終會是他的羈絆，那將會是他的致命弱點，一旦平衡被打破，無論是對他還是對萊頓家族都沒有好處。
    不能為萊頓家族所用，無用的天才，就是如此了。
    “喬諾那孩子以後既不繼承你的爵位和萊頓家族族長的位置，也不會參軍從文，就讓他好好養病吧！”
    伴隨貝維對著旭日東升恢弘的美景最後一聲長歎，喬諾接下來的命運被貝維劃上了完美的句號。
    貝維一個人走在清晨的小道上，道旁開滿了鮮嫩的薔薇花，最後看了一眼喬諾常常在那裏喝上午茶的涼亭，然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霍林侯爵府。
    做個無用的天才，是家族的選擇，大概也是你的選擇吧！
    這真是個溫柔的孩子！危險又溫柔的孩子！
    貝維坐在駛向離開帝都方向的馬車上，發出了沉重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