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立夏來例行的陰雨靡靡，天光黯淡。
    溱水被不絕如縷綿綿交織天地的雨絲拍出蒸騰水霧，大大小小的漕船和漁舟行駛水上，有如騰蛇巨龍穿行濃雲間，其狀恢弘，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詭譎。
    魚市縱橫交錯的小徑早已泥濘不堪，濕滑難行，但雨聲再纏綿淋漓，蓋不過謀苦手書塾中孺子讀書聲琅琅，更礙不著青年卷起袖管，在隔壁灶屋熱火朝天的忙活。
    前日被一條還沒見著麵的鯽魚輕易拐回家，一頓鮮香四溢的飽飯後又被小諦聽打著嗝抱住腿軟磨硬泡。
    青年撓撓頭，心下自然歡喜，但經過正月逐客那麼一出後難免杯弓蛇影，唯恐書生嫌他叨擾，便試圖佯裝苦相，伸手抵住小諦聽額頭婉言拒絕。
    可惜青年說謊和逢場作戲的本事那是不相伯仲的不堪入目，一臉不上不下，分不清是哭是笑的表情連小諦聽都覺得尷尬不忍再看。
    最後還是謀苦手出言相邀，雖然無甚熱情，但好歹是讓青年與其說盛情難卻，不如說是順推舟的借宿在了家裏。
    這幾天來，青年白日為一大一小煮飯燒菜，修補破敗多年的屋簷和院牆，去蟒山山腳的竹林劈竹篾絲編竹席，或榫卯竹管做成箱篋，用於安置書生手抄的汗牛充棟藏書。
    再者，就是為書生編纂的四時民令四處奔走取證，從日升到日落忙得腳不沾地，權當以物易物充作房錢和飯錢。
    入夜，便將書塾幾張坑坑窪窪的書案七拚八湊成床。
    雖然冷硬硌人，側身輾轉更是免不了途徑書案接合處，高高低低的滋味難以言喻，但比起露宿冬涼夏暖，逢雨泛濫逢風招搖的巷弄，真不知要好出多少。
    此時青年正卷起袖子做蒸餅，剛揉好時不過胡桃大小的麵團子等盛入食具，便足有成人拳頭大，飽滿泛光，疏鬆軟嫩。
    這靠的都是發酵的功力，期間用的麵堿量不對，或發酵的溫度和時間稍有偏差，蒸餅賣相和口感便離題萬裏。
    世間公認揚州發酵之術甲天下，素來喜歡邊走邊烹時令生鮮，吃當地美食，飲特色美酒的青年趁這趟護送於白圭之機，不僅將這門學問好好揣摩了一番，還偷師回來一樣名為千層蒸餅的美味。
    將發酵好的麵團子搓成圓條，分切成十餘個劑子，每個劑子邊搓邊不厭其煩加五十餘次幹麵粉，最後放入籠屜隔水蒸。
    出籠的蒸餅雪白鬆軟，掰開分千層，層層纖薄如書頁分明，比普通蒸餅多了些韌勁，咀嚼時微微彈牙，無形中給了麥香更多舒展滲透的空間，使得甜味從無到有一點點盈滿口腔。
    青年邊搓麵團子邊愣愣出神。
    於白圭跪在皇城門口該有四天半了，他卻還沒鼓足勇氣把這件事告訴書生，也沒找著時機離開書塾去為他神擋殺神佛擋弑佛，萬一他在這期間遇到什麼不測，惹得書生悲痛欲絕可怎麼辦？
    暖陽輕移慢行，琅琅書聲不知何時已停歇。
    青年心有所慮，恍恍惚惚中聽到身後腳步聲漸近，想當然以為是剛散學的小諦聽，昨天他做裙帶麵時小家夥也興致高昂的自告奮勇要幫忙，結果四手不敵雙拳，打下手成拖後腿，灶屋如遭暴雪侵襲，怎簡單一個狼藉可以形容。
    那畫麵在腦中鮮活如新，青年苦悶不已，但又怕斷然拒絕會打擊小家夥的積極性，便洗淨手掐下一個小麵團，吹幹淨表麵沾著的麵粉後放到案板邊緣，哄道：“拿著玩兒吧。”
    身後半晌沒有回音。
    青年以為自己隨口說的玩字傷了小家夥的心，忙糾正道：“不不不，不是玩，你覺得什麼好看捏什麼，等會兒一起上屜，出籠後品相好就歸你，不小心歪瓜裂棗了也不用擔心浪費，我幫你解決就是。”
    “那煩請善小哥給個正臉。”
    醇厚男聲不緊不慢響起。
    聽在青年耳中便有如平地驚雷。
    這膽小鬼勉強把持住沒掩麵而逃，但要他落落大方的依言轉身便太過強人所難，算是難得一次沒對書生有求必應。
    向下的視野中書生黑鞋深一腳淺一腳移到身側，探手從腰後擦過，修長手指夾起那顆離開大集體，孤零零一個在案板沿兒站樁的小麵團，收手再一記狀似無意的回馬槍。
    這般蜻蜓點水的肢體接觸連隔靴搔癢都算不上，青年卻驀然發覺自己軟了腰。
    “側臉也無不可。”
    謀苦手很好說話的退而求其次，白瓷漾微青般的指尖在小麵團子上揉揉戳戳。
    卻不料自己話音剛落，眼前跋扈踩下窮凶極惡之徒無數，高居奇榜第九的魔頭猛一彎腰，結結實實把臉砸在了案板上。
    “不許捏我。”
    青年埋著頭甕聲甕氣，吹起輕飄飄麵粉浮空，將唯一露在外麵的通紅耳垂也雲遮霧罩。
    謀苦手手下一頓，有生以來第一次想捧腹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