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豆腐,良辰一度(上)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070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氣氛已是一觸即發,但對峙雙方竟始終不泄半點催花折葉殺人於無形的氣機。
仿佛拉弓至滿月,箭在弦上卻硬是不發,唯恐叨擾自家的武道門外漢,若不小心傷了他一分半點,腸子都得悔青咯。
幸兩人各有殊途同歸的顧忌,謀苦手才得以和寧老頭兒茶餘飯後閑聊般輕鬆的你來我往,各抒己見。
“我打算將四時民令分十卷,卷一道農田,開篇首句為夫稼,為之者人也,生之者地也,養之者天也,凡耕之大方,力者欲柔,柔者欲力,息者欲勞,勞者欲息,棘者欲肥,肥者欲棘,急者欲緩,緩者欲急,濕者欲燥,燥者欲濕。”
“卷二道農具,將後漢,西夷及北遼現存的二十多種農具按整地,播種,田間管理,灌溉分門別類記載入冊。”
“卷三道水利,詳述杜預修複六門堨,下結二十九陂,使諸陂散流,灌溉農田一事,及百年戰亂時幽州州牧裴延俊主持修複戾陵堰,苻堅依鄭白古道,發三萬人開涇水上源,鑿山起堤,通渠引瀆,賀蘭祥修富平堰等,知往以鑒今。”
“卷四道整地,囊括耕翻農田,耕後耙細,再道中耕,鋤不厭數,周而複始,勿以無草而暫停。”
“卷五道種子,分選種,播種,特殊處理。”
“卷六道蟲災,凡害蟲,食心曰螟,食葉曰螣,食根曰蟊,食節曰賊,耕作逆天時則易生蟲,順天時則防患於未然,更有朱穀等十四種熟早可免蟲,或引飛鳥食蝗,捕蝗坑埋,中耕不輟以抵禦蟲災等。”
“卷七道五穀。”
“卷八道果木。”
“卷九道醯醢。”
“卷十道蓬萊仙島,鬼蜮巢穴,碧落黃泉等方外之地的奇花異草。”
有條不紊一一羅列,旁征博引堪稱大成,表情卻是恬淡閑適,謀苦手歇了口氣,笑吟吟問道:“如何?”
寧老頭兒吧唧著嘴,似乎是在仔細咀嚼這些話,半晌點點頭,又重新拿起農政圈圈畫畫,查漏補缺。
冬陽漸斜,和青年玩了快一個時辰大眼瞪小眼的寧寒杵忽然偏過臉去,俯身到眉批譯注,塗塗改改不亦樂乎的寧老頭兒耳邊,低聲提醒,“做豆腐的大豆從今早浸到現在,已經有小半天了,是時候回去磨豆腐了。”
“什麼?”
寧老頭兒含含糊糊反問道。
寧家有混作大豆肥田的習慣,收下的豆子曬幹儲存,什麼時候寧老頭兒嘴饞了,就把大豆重新泡發。
今次便是如此,破曉未至,黑沉沉夜色下萬籟俱寂時分,忽然有滑嫩豆腐入夢來,寧老頭兒當機立斷,一腳踹醒和他抵足而眠的‘孫兒’,嘟噥一句我要吃豆腐,而後心滿意足的香甜睡去。
留寧寒杵倏然睜眼,毫無拖延更無脾氣的披衣而起,頂著冬夜寒氣去屋外忙忙碌碌。
結果倒好,被差遣的寧寒杵還惦記著家中約莫已經連皮泡爛的大豆,真正受惠的正主兒卻是思忖半晌才想起這茬事。
“對對,豆腐豆腐。”
寧老頭兒說著猛地揚起一張花臉,嘴角鼻尖,甚至額頭都有未幹或已幹的墨痕。
這自幼時起就被獨自養在藏書閣的老頭兒寫字時有徒手捊平毛筆筆豪,再舔筆尖固形的習慣,之後滿是墨水的手也不老實,時而撓腮,時而搔頭,時而大大咧咧在身上亂揩,整個人便如在泥坑裏打過滾一般。
每回孤身仗劍走天涯,除巫降邪的師兄歸家,第一件事不是奉祀三清,或向尊長報平安,而是過道觀門而不入,繞行至離群孤索而建的藏書閣,淩空踏階,罡勁山風中鶴氅寬袖招搖如雲,蘿絛翻飛卷拂如浪。
山下百姓不明就裏,一傳十十傳百出山上道觀有仙人,興之所至便從天庭下凡的奇聞,正所謂三人成虎,過不多時,提及此事的人便已是信誓旦旦。
道觀對此從不撇清,一是乘雲騰空這類對修道有成的人來說水到渠成,無甚新奇的事,在百姓看來便是天大的神通,認真向他們解釋被誤解為謙虛,旁征博引說道更被他們曲解為故弄玄虛,簡直對牛彈琴,浪費感情。
二來嘛,正所謂觀不在大,有仙則靈,隻要善男信女相信這奇聞一天,道觀的香火就會鼎盛一天,修道一途至不惑之年就封頂,從此春去秋來無半點寸進,倒是算盤打的出神入化的監院可受不住這份坐享其成的誘惑。
比起仙氣,其實更多俠氣的師兄不疾不徐拾級而上,從剛開始的三樓,到能憑欄望遠覽眾山的六樓,再到隱隱有雲氣繚繞,仿佛近天不盈尺,伸手可摘星撈月的九樓,首當其衝入眼簾的都是差不離的情景:
汗牛充棟的書籍隨意堆放,無形中摞起一圈城牆,而被團團圍在中央,啃書如啃食的師弟渾然不覺有人踏足領地,埋頭苦讀至暮色四合,字跡模糊不清,還拖著延著想看完這一行再去點燈。
自然是得寸進尺變成了看完這一頁,看完這一卷,看完這一本,直到酸澀至極的眼前終於一片漆黑,分不清是瞎了還是天黑。
隻有師兄回來時,才會由他主動點起一支紅燭,持燭緩緩走近,照亮師弟遍布墨跡的一張臉。
歡天喜地咧嘴的師弟露出一口黑壓壓的牙,起身飛撲,被迫近墨者黑了一身素淨鶴氅的師兄屢屢想端起架子訓斥,但臨了別說聲色俱厲,連屈指彈他額頭的小懲大誡都放水放的一塌糊塗。
異曲同工慈母多敗兒,難怪師弟舔筆吃墨這陋習,從垂髫小兒長成翩翩少年沒改掉,從聲名鵲起到入朝為官,拜羽衣卿相,名副其實的萬人之上,且不在一人之下時沒改掉,再到禍起蕭牆,廟堂崩塌,覆巢之下無完卵仍沒改掉。
這些年流亡異鄉,易了麵容,換了名姓,連年歲都一並重置,前塵往事都如夢一場,說散就散個幹幹淨淨,唯有這壞習慣如影隨形。
不過本性不移人移,師兄已經不再對此耿耿於懷,偶爾看見麵目全非的師弟捧書,以舌以手為筆在臉上身上著墨,不像過去滿心無奈,倒是有些難以言說的歡喜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