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筵席,三王迥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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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後漢溱陽,例行元日朝會。
端門外等候的王公卿校已然到齊,宮中火盆齊燃,熊熊燎火煌煌華燈如百枝熾烈的火樹,著朝服綴紫荷,腰間環佩激蕩,叮叮當當奏出一曲悅耳華章的群臣從雲龍門魚貫而入,來到東閣下坐侍。
鼓樂聲起,年僅十四歲的小皇帝戴九寸高,正豎以鐵為卷梁,前有展筩的通天冠,著畫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藻,火,粉米,黼,黻之象共十二章的赤玄雙色袞服肅然步出。
小皇帝模樣已能看出與刺帝有七分相似,長眉薄唇,鼻若懸膽,麵容俊美至勾魂奪魄,尤其一雙丹鳳眼如出一轍,內眼角微勾,外眼角微揚,眼廓狹長,黑如點漆的眸子不怒已自威,稍加些許情緒更是攝人心魄。
如是雙眼在男生女相的刺帝英氣遠遠多過陰氣中居功至偉,也使得當年他在位時那些跪地死諫,為家眷留遺書一封,十足連命都豁出去不要姿態的骨鯁忠臣往往不敢抬頭麵聖。
小皇帝腳下百官齊齊跪伏,如滾滾潮水向外湧出東閣,鼓樂聲停後先是朝中文武百官按品秩高低獻禮拜賀,接著是境內少數民族的使者進拜。
原先還該有西夷使者,但這些年西夷王室凋零,割據的群雄雖然都有心想來後漢露個麵,若能得後漢皇帝首肯,就相當於正了名,披上那一身大權在握的白袍自然順當許多。
但又因琢磨不透天朝皇帝心思,生怕這尊惹不起的大佛念舊,有心扶持亡命天涯的孤苦王室餘脈,不認他們這些野路子。
如是思前想後,今年也還是沒派人來。
拜賀禮畢,巨宦魏倀依矩引小皇帝入閣內稍事休息。
在百官看不到的地方,原本躬身在前的魏倀不動聲色放緩腳步,而小皇帝則快步上前,主仆二人自然而然成大不敬的並肩站位。
更甚的是小皇帝偷偷自滾金繡銀巧奪天工的寬大袖口中探出手,看似隨意一掛,卻是熟能生巧,準準牽住了魏倀手中隨他邁步上下顛簸的拂塵。
同時,小皇帝渾身的精神奕奕倏然煙消雲散。
朝堂上的獻禮拜賀可不是尋常百姓串門走親戚,寒暄時說錯了話,表差了情,大家哈哈一笑也就過去。
元日朝會有資格覲見的無一不是官場沉浮修煉得道的人精,小皇帝應對稍有差池,立刻會落下果然年紀尚幼,不夠穩重,恐怕難當社稷大任的印象,從此倚老賣老欺上瞞下的行徑更肆無忌憚,說後患無窮全無誇張。
小皇帝邊走邊呼出一口氣,幾分疲憊幾分置氣,不可避免的,另有幾分與尋常年幼喪父小兒無異的每逢佳節倍思親如青青藤蔓攀上精致眉梢。
“師傅,我耳朵酸,接下來三公至二千石以上官員獻酒時,能不能讓他們別羅裏吧嗦老一套的上千萬歲壽了?”
“喏,大人們獻酒與侍中,再由侍中置禦前時老奴暫封了他們口竅便是,皇上可順勢說心意已領,無需言表。”
“師傅,我腿酸,等會兒壽宴能不跪坐嗎?”
“喏,就席後老奴以氣機來一場黑雲壓城,迫得百官脊彎梁沉,皇上可趁大人們搖搖欲墜說元日嘉會,當君臣盡歡,無須拘束禮節。”
“師傅,宴上笙磐箏瑟尚算怡人,可歌姬舞女披紗蹦啊跳啊的我實在是看不懂,半點比不上你昨夜放的煙花,樂嗬的就隻有那一幫道貌岸然的治世能臣,太給我添堵了,到時能撤了歌舞嗎?”
“喏,老奴先時已封了太樂府樂人的穴道,在民間另找了一班社火,在閣外候著呢,什麼擊丸蹴鞠啊,踏索上竿啊,猴呈百戲啊,魚跳刀門……”
“師傅,咱能不把人家的底兒都透光嗎?”
“喏,老奴這就住嘴了。”
“師傅你真住嘴了?不陪我說話了?”
“……”
魏倀左思右想,不知此時該喏,還是不該喏。
兩側如影隨形的宮女宦官無一不是眼觀鼻鼻觀心。
連負責記錄天子日常言行,按理說連某日皇上吃完飯,說啊呀這道菜好吃,來人呐禦廚有賞,諸如此類廢話都要兢兢業業白紙黑字,永世流傳的起居郎都目不斜視,力求腦子放空再放空。
權當沒聽到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以我自稱軟語撒嬌,而身上背著的人命比起百戰將軍都不落下乘的魏常侍有求必應,在坊間傳言裏堪比青麵獠牙惡鬼的眉彎彎眼彎彎嘴角也彎彎,笑容極盡縱溺。
小皇帝在閣中一張鋪溫暖白貂大褥的奇巧玳瑁榻上側臥下,魏倀順勢跪在地上,輕柔的為主子按摩腿腳。
一口一個順順當當自稱著老奴,魏倀看起來卻也不過三十出頭,五官清肅,低眉凝神時更離奇顯出幾分溫柔,與精雕細琢的小皇帝相得益彰。
小皇帝轉頭看著閣中布置,左手側牆上掛著一幅佛教維摩詰圖,是刺帝所畫。
在佛學方麵造詣不深的小皇帝看不懂父皇筆下維摩詰有清羸示病之容,隱幾忘言之狀,極其傳神的表現出了其無思,無知,無見,無聞的境界。
隻是看這幅卷軸彩繪是先線勾輪廓,再在維摩詰顏麵周圍由外及裏用赭黃色多次暈染,凹凸立體,比起宮中畫師筆下的人物更活靈活現。
小皇帝立刻自豪父皇非但雄才大略,書香墨畫之事也是人中龍鳳,但接著本就縈繞於胸徜徉不去的憂思更甚,一轉頭,定定看向正用心揉壓按摩,仿佛手中端著整個錦繡江山,又似捧著一隻易碎瓷瓶的魏倀。
“師傅,我想父皇了。”
小皇帝喃喃道:“父皇在世時勤於政務,宵衣旰食,我隻有元日和春秋社日能與父皇多說上幾句話,習慣成自然,兩年來每逢元日社日我都會側耳細聽,生怕不經意錯過父皇喚我的聲音,算上今天朝會已是七次,整整八十四個時辰,我從頭到尾心都懸著,耳都提著,但除了千篇一律的朝賀之詞,祭神之章,我什麼都不曾聽到。”
“師傅你說過修武道至極致可證長生,可劍開天門,刀斬地門,仙鬼皆不得遁形,那時我是不是就能與父皇相見?”
小皇帝抿緊下唇,一雙雛鳳待鳴的雙眼婆娑迷離,泫然欲泣。
但隻要師傅點頭,他就會瞬間精神抖擻,從此不再調皮不再貪玩不再抱怨練劍辛苦,一意癡迷於武道修行。
然而這一次,修為鼎盛,一人守宮便讓天下不知多少意圖不軌的刺客死士膽寒的師傅不再笑眯眯迎合,隻是低垂下頭,默然不語。
半晌,雖前後侍奉兩帝,曆經血雨腥風大風大浪,卻因始終愚忠當下眼前那一人而得以內心潔淨,麵容更如心思一般不因時遷便事移,不染百態塵埃的魏倀枯澀道:“老奴有負聖望,老奴該死。”
小皇帝眼中清淚終於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