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六章/最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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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麒麟閣燈火通明,觀雪堂外夜宴關弱水。
黎常之入喉的酒一杯接一杯,似有數不盡的心事。
關弱水手持金樽,將黎常之的酒攔下:“常之大人,這酒不能這樣喝。”
黎常之巧笑一陣,“我派人去煙山查了半天,你知我查到了什麼?”
關弱水不動聲色,沒有接話。
“這煙山是一座機關山,要吞雲吐霧就吞雲吐霧,要晴天就晴天,裏麵是否藏了什麼東西?”頓了頓,又說:“你的本事大,竟能把蘇少艾的眼疾治好,黎某遍訪名醫,都無一能治,你可否告訴我你是如何治好他的?”
關弱水回複他:“你遍訪名醫,獨漏關某,至於他的眼疾是如何治好的,恕關某不能滿足你的索解。”
兩人再敬一杯酒,皆一飲而盡。
“黎某今日請你來,是應我家大人之意,要我對關大人不敬之事道歉,此外,黎某其實還想跟你月下論情。”
“論情?就不知你與我在這花前月下能譜出什麼情?”如鷹的眼睛探視著,欲挖掘對方埋藏不說的神秘。
黎常之令人備琴,觀雪堂外一具古箏與主人相同,皆是玉潔冰心,纖細的手在緊繃的弦絲上下撫弄,一曲“論情曲”撥的連那蟲蛙都屏氣靜聽忘了嘶鳴。
曲罷,黎常之認真地說:“這京城第一公子,莫非蘇少艾與我之爭,如今我爭了第一,卻是靠蘇少艾的消失,這樣爭來的第一,少了一番興致。”眼神朝關弱水望去,反問他:“你喜歡蘇少艾嗎?”
“喜歡。”
“有多喜歡?”
“關某喜歡他,喜歡到我連命都能給他。”
黎常之歎了一聲,歎這連命都能給的愛啊,再問:“我見過你在大監照顧他的情形,為何你要與他同赴監牢?”
“關某一心隻想與他朝夕相處。”
那統領六十個山寨的關弱水,舍下一切,拋開他的弟兄,一心隻想陪他,與他朝夕相處。黎常之的心思被擾動,這一輩子,他恐怕都無法體會一心一意的感情,轉頭去看亦研,對關弱水說:“那時,我讓亦研去大監,其實隻是想試探你對蘇少艾有多少心意,想知道蘇少艾在你心裏有多少分量。”
“關某當時已經說得很清楚,蘇少艾就是我關弱水的一切,他就是我的天下。”
黎常之放下手裏的酒杯,再撫弄了一曲,曲竟,關弱水說,何不讓關某也來彈奏一曲,兩人交換座位,關弱水細膩撫琴,一曲又一曲,伴著琴聲,沉吟閑醉,那黎常之在一旁靜靜問著:“我知道你千方百計要讓他走投無路,為何要這樣做?”
琴音沒有停止,關弱水繼續撫琴,一邊說:“這該追溯到我與蘇少艾的一份賭約,他應該清楚,這世間若無立錐之地,他便願意跟著我。我便順了他的意。”
就為了蘇少艾一份賭約,不惜大費周章,也要把人逼到走投無路。這該怪蘇少艾自不量力誇口豪賭,還是該怪罪關弱水這份情執。
黎常之斟酒,聽著關弱水精湛的琴技不亞於他,頗為詫異,為今晚的論情多了幾分情調,他又問:“你拿他交換我家的金鼎商號,你怎能把他推向權爺?”
琴音嘎然而止,一片岑寂,關弱水如鷹的眼裏燃起怒意,瞪著黎常之,滿腔不悅地說:“把他推向權爺的是你父親,關某多次阻止從來都沒答應過,為了此事,我幾乎與黎爺決裂。”
黎常之問到了對方的痛處,一時竟不知是否該繼續追問下去。
關弱水平複情緒,把酒一飲,睜著黑亮的雙瞳,隻一歎息,說:“此人太難纏,不提也罷,為了避免讓權爺還懷著心思,關某有離京的打算。”
黎常之朝觀雪堂望去,一片垂枝斜向那深掩的窗扉,花綻滿枝,又望著關弱水問:“以關大人的才能,為何鍾情於這樣一個麻煩人物?你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光風霽月下,今晚的論情,統統圍繞在蘇少艾和關弱水身上,為解開黎常之的疑惑,關弱水侃侃而談,不再避諱遮掩,他說:“此人能讓關某銷魂,他的麻煩顯得微不足道。”
黎常之眼神朝向身邊的亦研,說:“我的亦研很喜歡你。”
微微一笑,沒有隨著看亦研,“可惜,關某的眼裏容不下第二個人。”
黎常之反而譏笑一番:“但那到處惹事的蘇少艾,眼裏可以容納很多人。”
眼裏可以容納很多人嗎?關弱水反斥:“清醒的蘇少艾,永遠不會知道他放下理智時的真實情感,一個喝不醉的人,永遠把自己的心門深掩,聽不到自己內心的真心話。”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你想知道他放下理智時,對關某說了哪些真心話嗎?可惜我不能告訴你,因為那些話都隻說給關某一個人聽的。”
蘇少艾的真心話?蘇少艾的嘴裏能說出真心話?黎常之偏不信,反而更有興趣那真心話的內容,“既是蘇少艾的真心話,黎某也想聽聽。”
關弱水不答腔,嘴角彎成一個弧形。
見對方不肯透漏半點訊息,黎常之隻好轉移話題,又問:“關大人接下來有何打算?需要黎某助一臂之力嗎?”
“我要帶他走。”
“走去哪?”
“千山萬水,都陪他。”
千山萬水,都陪他。
觀雪堂內,蘇少艾躺在一軟榻上,豎起耳朵,將外頭的對話聽的再清楚不過了。
他拉開木作紙門,亮著眼,朝外頭喊:“常之大人,給我一醰酒吧,算本公子敬你。”
一場月下論情,竟是這樣的安排,關弱水對黎常之笑了笑,眼神警醒犀利:“原來如此。常之大人也會玩……圍獵啊!”
黎常之也不客氣地說:“今晚,黎某的心也寬解了,關大人,承讓了。”
關弱水見今日大夥兒都在,也把話挑明了:“既是論情,容關某一問,這世間若無關弱水,你黎常之會拿蘇少艾如何?”
巧笑了一聲,黎常之回了他:“這世間若無關弱水,我黎常之自然是要了蘇少艾。”
“承讓了,常之大人,這世間能拿下蘇少艾的隻有關某一人,汝等斯文正派之人,對他是全然沒辦法的。”
***
白馬寺的百靈鳥雙雙對對,比翼雙飛,那精力旺盛日夜鳴唱的百靈鳥最終都被無聲勝有聲的百靈鳥收服,此後低鳴婉轉,安靜下來了。
蘇少艾佛前禮拜,又對金身菩薩行禮,突然發現大事,喊了:“這金身菩薩怎麼裂開了?”
這不,一條細縫從頭頂而下,剖瓜似地,一直劈到腳。
關弱水把他扶起,說:“這金身菩薩幾次被你折騰,早該毀了。”便讓法然大師用火焚之,法然不肯燒,說這是皇家寺院怕上頭怪罪,關弱水說,上頭若怪罪就他一人來扛。便自己把那金身菩薩搬下佛堂,拿到柴房扔進火堆裏,那火愈燒愈旺,最後燒成一堆灰燼。
隨後便向法然辭行,“關某會領著蘇公子結伴同行,你且放心,白馬寺不會再有騷擾的事了。”
便領著人下山,來到競王府,向競王爺辭行。
“弱水,此次多虧你幫忙,否則這京城不知要被這蘇少艾鬧成什麼樣。”
“天競兄,我與你是結義死友,爾後若有需要,再來尋我。”
再回到關家大院門前,那牌子正在拆,新的主人是那名小妾心口有恙的王爺,見了關弱水在門口,笑得開心了。說:“關大人執意要把這院子送給我,我就暫且替大人保管,先將這院子打理成一座花園,關大人隨時都可以回來。”
關弱水點頭同意,說:“關某初入京時,是搭王爺的船而來,眼下關某想向王爺討那艘船,不知可否讓與我?”
王爺一聽,立刻派人來,帶至白沙洲渡船口,將那艘華美的畫舫送給了關弱水。
王爺說:“關大人,這艘船不必還了,若我猜的沒錯,關大人這一去少則三、五年才會回京,望還有機會再見一麵。”
白沙洲口,辭行的人影愈來愈小,小到看不見了。
艙內,兩個人麵對麵啞然一笑。
關弱水拉起蘇少艾的手,行至船頭,“走,帶你去關某的十座山頭,六十個營寨,讓你看看我的地界有多壯麗遼闊。”
這邊已經惦念著那快意歡暢之事,“先說好,此次森林圍獵,本公子不當主角。”
“要圍獵你,不需到森林,隻需在這艘船就行了。”
外頭風大,迎了幾道風之後,二人便進入艙裏,各自尋了一個位子坐下。
關弱水沏了一壺茶,將茶端上,又一旁撫箏弄琴,撥弄兩三弦,幽幽唱著“西行弦月”,一曲罷,也端起茶盅,朝蘇少艾望去。
但見蘇少艾已經歪在一窗下,聽的迷迷茫茫,這曲子好熟悉啊,隻聽過一回,是在第一次遊江賞春花的船上,由一名琴師所唱。此後再無聽過。
他問:“誰譜的曲?此曲我隻聽過一回,這是第二回。”
關弱水回答他:“譜曲人是煙山最出色的琴師,關某的琴藝也是她教的。”
蘇少艾回了一句:“有意思。那琴師我隻見過兩回,第一次在荷春園,第二次在遊船上,此後再未見過。”
關弱水巧笑:“你若想見她第三回,關某可以安排。”
“哦,她是你的什麼人?”
“她,煙山關氏,排行老二。弱水排行老三。”
蘇少艾一怔,恍然大悟,原來,從最初的開始,一切都不是巧合,而是一場精心的安排。
“那她人呢?”
“五年前已嫁人,三年前隨夫到寧波,夫婿吳淮海。”
蘇少艾又一陣狂笑,把眼淚都笑出來了。
笑完了,他問:“這世間有沒有你關弱水算錯的事?”
但見關弱水正色看他,微笑著說:“有。關某有一事算錯。”
他說,“人心難算,關某算錯了自己的情感。”
貓捉老鼠的結局,不是貓把老鼠吃掉,而是貓愛上了那隻老鼠。
他又說,貓不僅愛上那隻老鼠,還想專寵那隻老鼠,想成為那隻老鼠禦用的貓。
“往後,你要快意逍遙,盡管在我的爪子下快意逍遙。”
清風徐來,將蘇少艾吹的更清醒了,他挺起身子,背倚著窗,一雙勾魂眼勾向對方。
懷想昨夜的情景,在關家大院的最後一晚,他把長醉藥捏碎了,隻吃了半顆,夜半繾綣,藥效退去,理智清醒時分,兩人難分難舍交纏了數回合,關弱水還以為他仍處在失智失神的迷茫裏,不斷在他耳邊咬了又咬,叨叨絮絮私語了一堆。
蘇少艾嘴角輕揚,露出小白牙,說:“其實,我昨晚很清醒,我聽見你對我說的話了。”
關弱水沒有回應,隻嗯了一聲。
風又悄然而至,行船處,有沙鷗群飛,綠草芳菲,此時天空正藍。
關弱水起身,朝他走去,與他對坐,手掌撫向他的臉頰,說:“我說蘇公子,昨晚你纏著我,討了我一百次‘跟我說愛我’,討了我十次‘帶我走’。這可是你的真心話,現在你可別賴賬。”
蘇少艾咧開嘴,梨渦淺淺笑著,說:“本公子昨晚聽你說了一千次,不僅耳煩,現在頭還在暈眩。”
“一千次什麼?”
“一千次,我愛你。”
一隻手伸來,扯了扯那厭煩的耳朵。
“弱水今生隻求你的在乎。”
“本公子很久以前就在乎你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乎我的?”
“白槿湖畔的青玉璫,落入湖水的剎那。”
“你說的是這個嗎?”
一隻幹淨完整無瑕的青玉圓璫亮在眼前,攤在關弱水的掌心裏。
透著冰氣的美玉上頭刻了一個“水”字。他又摸出一塊青玉璫,上頭刻了一個“艾”字。兩隻曠世青玉價值不斐,擺在一起,本是一對的。
江風下,兩名男子,一人江湖味甚濃,霸道剽悍,竹扇輕搖,有如來佛的手掌之稱號,一人幹淨俊逸,任性疏狂,持著一把象牙帛扇,眉眼盡是風情。
畫舫已過萬重山,又過千回瀾,儷影萍蹤雙飛,朝那百裏蕭蕭無盡的長河緩緩而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