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成睜眼的那瞬間，心口湧上了無盡的麻木和荒涼。
    當他知曉自己回到了六年前時，竟是生出了一種想要就這麼去了的念頭。
    黑騎如潮，寒光錚錚。
    金盔明甲，喋血衣袍。
    漫天飛揚的塵土散去後，一麵燙金的旗幟睥睨的望著敵軍，上麵單單一個“秦”字。
    鳳九成透過重重血水，站在高處看向了秦錚，對他一笑：“王爺所來何事？”
    秦錚聽不見，他知曉。
    意識潰散，所有的家仇國恨全都消失殆盡，一切都成了虛無。
    鳳九成隻記得自己從城垛子上一躍而下。
    他本該死的。
    ***
    昭明三十年，春末。
    遠遠的便傳來了嘈雜聲。
    “皇兄，你看這個小娼婦，私自藏了元郎送本宮的手帕不說，還敢偷寢宮裏的簪子。”容華公主哭哭啼啼。
    那婢女也不害怕，隻是抬首死死盯著她。
    容華被盯的難受，伸手給了她一個巴掌。
    那婢女也不言語，隻是捂著臉單單的盯著她，好似要在公主深深戳個窟窿。
    “看什麼！再看本宮剜了你的眼珠子！”
    婢女怒不可遏，大吼道：“宋將軍與妾真心相愛，若不是你這等刁蠻纏爛，他定不會離妾而去！”說完，她跪在地上竟哭了起來。
    容華臉上快要滴出血來，氣急之下也哭了出來。
    鳳九成站在一旁，這是他醒來的第二天。
    他想活著。
    秦錚摩挲著腰間的玉佩，從一旁侍婢手中接過帕子，擦幹了容華臉上的淚珠子，慢聲道：“殺了便好，哭什麼。”容華止住了淚，楞楞地看著他。身後的家丁托起了伏地痛哭的婢女，走了。
    秦錚無奈歎氣，道：“哪還有皇家金枝的樣子。”
    一旁的頭牌小館暈乎乎的樣子。
    鳳九成看向他，有些反感。這是上一遭發生過的事，一會還會有人到訪。隻是他未曾料想，盡管已然經曆過，自己也會對白菡萏心存惡意。
    看來他雖無意於九五，卻仍脫不了以往之意。
    秦錚微微抬手，鳳九成起身後白菡萏對他柔柔一笑。點首回應，二人相視而笑。
    落座。
    容華執起酒杯痛飲，秦錚淡淡一笑，細細品嚐。
    鳳九成執杯，敬酒：“菡萏兄請。”
    白菡萏綠衣青青，抿嘴一笑喝了下去。
    他道：“請。”
    白菡萏說著和以前同樣的話：“不可再飲，再飲我便成了酒膩子了。”這話本該引得秦錚輕笑，可他隻是又添了杯酒。鳳九成疑惑的皺眉，複又笑笑道：“菡萏兄便是成了酒膩子，也是美人兒。”
    容華道：“劉伶飲杜康而醉，天為被，地為床。若是你也如此，倒不失了風流。”
    無思無慮，其樂陶陶。
    白菡萏鼓著腮幫子，不知如何接話。
    容華不悅，卻礙在他是秦錚的人沒有發作。鳳九成靜靜飲酒，垂眸思慮。說是品酒，不過是定和王大張旗鼓的在眾人麵前灌醉了白菡萏後，抱回房裏再去行些齷齪之事罷了。
    “酌彼康爵，以奏爾時……”大笑的聲音遠遠傳來。
    來人宋元，秦國大將軍之子。
    宋元身著華服，手提酒壺，意氣風發的走來。剛要說話時，瞥見了容華公主，頓時酒壺掉地。容華呆呆的望著乍然現身的男兒郎，被酒壺碰地的聲音驚醒，悲喜交加，心中大慟。
    “元郎……”容華癡癡一喚。
    宋元不睬，眉心皺的起了疙瘩。他跨過酒壺，道：“下官參見王爺。”
    秦錚輕輕點頭。
    宋元起身，嬉皮笑臉的道：“王爺又白淨了許多，隻是這心似是愈發的黑了。”
    鳳九成手指泛白，死死的捏著酒杯，好在控製了力道。他輕輕呼氣，晉帝跳城之日，宋元也算是功不可沒。
    他冷冷的看著宋元，心中殺意頓起。
    心中千轉百折，到底冷靜了下來。即能在當日忍住不殺秦錚，又何需在宋元這小小卒子身上功虧一簣。
    容華眼見元郎置自己於無物，慌了心神，嘴唇也微微泛白。她剛想讓小蓮遞給自己香帕，才驀然憶起自己的貼身婢女已然被處死了。
    ***
    “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漢祚衰……民卒流亡兮工悲哀。”
    琴師撫調，哀哀之音響起，胡笳和鳴，悲涼至極。胡笳女子低聲吟唱，茄一會兮琴一拍。
    容華不解，道：“何故聽這胡風浩浩的淒哀之音？”她頓了一下，繼續道：“先下有水沐晚，我等又酣飲美酒，本宮倒覺得《醉漁唱晚》更和洽些。”
    淡遠深邃，大雁踏邈難尋，琴音黯然。
    鳳九成小口小口的抿酒，有意的控製著自己的份量，不似秦錚杯杯皆續，或是宋元的提壺豪飲。聽見容華這麼說，微微蹙眉，不管合適與否，這都是宋元這等久經沙場之人鍾意的，為何要否呢？
    果然，宋元搖頭晃腦的沒有接話。一時間，竟是有些冷場，容華尷尬的喝了口酒。
    白菡萏暈乎乎的眨了眨眼睛。
    “哼。”宋元突然冷哼一聲，道：“也不知王爺行的是什麼路數，這一屋子鬧泱泱的人，無趣的很啊。”
    容華神色黯淡了下來。
    秦錚微微一笑，道：“喝酒還不能堵上你的嘴麼。”
    宋元沒有理她，往容華方向望去。容華一喜，對他甜甜一笑。誰料宋元似不見音容笑貌，隻是問：“蓮兒去哪兒了？”
    容華失色。
    皺眉，宋元語氣頗為不善道：“你若是讓她有何損傷，可算為一毒婦。”
    臉上血色全無，容華魂魄離身的看向他，呐呐道：“有錯麼……有錯麼……”
    秦錚嘴角微勾，淺淺一笑。
    鳳九成抬頭，撞上了如墨似水的眼眸，恨怒升起。國破家亡，淩辱欺壓，命喪黃泉，哪一樣不是麵前這衣冠楚楚的定和王所為。幽幽胡笳又響了一拍，抽絲剝繭般的細細扯走了心中的突變。鳳九成執酒對他一笑，一飲而盡。
    秦錚看著他，突然低低笑了起來，眉眼如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