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鬩牆 第3章、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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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已經過了亥時,但太皇太後一向禮佛心苦,此刻正跪在一張雕仙鶴刻靈芝百草鳳紋檀木大案之後,安靜地抄寫著經文。服侍的宮人與內監皆如泥雕的木偶一般垂手而立,整個嘉德殿燈火通明,除開經書偶爾被翻動的沙沙聲外,便再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響。
爐內嫋嫋燃著吐蕃進貢來的藏香,撲麵而來的香氣有著不同於中土香料的清醒味道,歐陽燁深深吸了一口氣,隻覺得頭腦也跟著清爽了一些。他跪下行禮,畢恭畢敬道:“孫兒給皇祖母請安。”
見皇帝漏液前來,上至慈寧宮掌事宮女淩寒,下至一眾小宮女小內監,眾人皆是滿麵驚愕,慌忙行禮不迭,烏壓壓地跪了滿地。但太皇太後仍維持了沉靜不驚的容顏,直到抄完了最後一筆經文,這才抬頭,淡淡地吩咐歐陽燁起身。
淩寒快步上前,收拾起案上的筆墨經文,又端過兩盞溫熱的甜湯,然後才帶著眾人告退,順帶還拉走了一旁的郎順生以及瓔珞。
聞到歐陽燁身上隱隱的酒氣,太皇太後微微一皺眉頭,“小燁,美酒雖好,但也要注意身體。”
這話嚴厲但也不失溫情,不知為何,今夜的歐陽燁極容易被感動,他隻覺得鼻子一酸,差點哽咽出聲。太皇太後這樣的關心,幾分為真?幾分為假?這無極城中,到底什麼是真情?什麼是假意?是不是戲唱得久了,連那裝扮上的油彩也會深深滲入皮膚,成為一張永遠也脫不下的虛偽的麵具?
見他一味沉思,太皇太後不由疑惑,淡淡道:“小燁。哀家知道你和皇後鬧了別扭。元宵節這樣大的日子,你不出席宮宴,不留宿坤寧宮也就罷了,可這麼晚跑到哀家這裏,該不會是要哀家懲罰皇後吧?”她思索片刻,慈祥一笑,“你聽哀家一句勸,雲扶那孩子本性不壞。更何況莊嫻皇貴妃不僅是你母後的眼中釘,又是後宮諸妃的肉中刺,去了便去了,也是大家的解脫。無論你現在做什麼,也換不來她起死回生。珍惜眼前人,往前看,這才是最要緊的。”
歐陽燁垂下頭,盯著青釉五彩十二花瓷碗中他自己的倒影,並不說話。太皇太後以為他聽了進去,正想趁熱打鐵再說些什麼,卻被緩緩開口的他所打斷。歐陽燁聲音不大,但卻頗為堅決,“皇祖母,孫兒曾答應您殿選那日賜薑嬈妹妹鮮花。但孫兒現在反悔了,孫兒想她入宮!”
太皇太後一愣,然而她到底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很快就掩去了驚愕的神色,不動聲色端起茶盞,“哦?這又是為何?”她抿了一口,似乎沉醉在湯飲的味道之中,“皇帝也嚐一嚐,慈寧宮晚上向來不通火燉茶,這是淩寒親手做的珍珠薏米甜湯,用細密的玉網將一概渣子全部濾走,隻留下上麵米湯,入口香醇,滋味清甜。用來安神定氣,向來都是極好的。”
歐陽燁依言緩緩飲下一口,甜甜的薏米湯舒緩了他不少鬱結的情緒。他微微收斂心神,凝神望向太皇太後,“皇祖母,明人不說暗話。今日孫兒出宮,正巧遇上了薑嬈妹妹還有六哥。”說到這裏他覷了太皇太後端莊的容顏一眼,試探道:“皇祖母,他們二人之間的來往,您可知情?”
太皇太後不意歐陽燁會有此問,不由得沉吟起來。她隱約知道薑嬈心有所屬,也大概猜到對象是黎王。說來那時候自己還是太後,碰巧在一前一後來慈寧宮請安的薑嬈與歐陽燿身上發現了樣式相同的同心結,再加上兩人俱是一副初墜情網的少年姿態,旁人可能發覺不了,自己是活了這麼久的人,又怎麼會看不來?
可這畢竟隻是太皇太後的私心揣測。當時薑嬈年紀小,又是侄孫女,隔著輩分與一層的血緣,她也不好當麵問詢。直接出言提醒薑嬈莫要與皇室成員走得太近,又不免更加唐突。而且弟弟一家乃至薑嬈本人,沒有任何一個人在自己麵前提起過黎王二字。更別提黎王又早早成婚,兩位側妃還是自己親手所挑。所以這些年平靜過去,太皇太後自個兒,也就早將那些私心猜測撂到九霄雲外去了。
後來姿姝嫁入高家,薑嬈隻說不願意入宮,正好太皇太後也無意紀家再與無極城有任何瓜葛,因而早早就與歐陽燁打過招呼,隻要他殿選那日賜花薑嬈,由得薑嬈她自行婚嫁。想到這裏,太皇太後不由苦笑,若是落選之後薑嬈馬上嫁進了黎王府,這不是明晃晃地打歐陽燁的臉嗎?往嚴重裏說,自己和紀家,怕是逃不過欺君的大罪。
而且昔日皇位之爭,自己明裏暗裏支持的人都是黎王,這一點,她根本不指望歐陽燁能夠忘記。若真由得薑嬈與黎王成婚,再勾起那位少年天子內心深處隱藏的忌諱,那紀家的富貴與榮光,怕也是要到頭了。昔日蘭陵蕭氏盛極一時,不也逃不過敗落的命運?如今的紀家,一如當年的蕭家。普通世族想要在四侯五家這樣的頂級豪族中殺出一條血路,開枝散葉牢牢紮穩自己的根,自然需要格外謹慎的布局與思考。更何況比起扶持某個特定人選,太皇太後更在意的反而是大夏社稷的平穩安康。隻要有能力掌舵,她並不十分在意龍椅上坐著的,到底是不是自己最喜愛的孫子。
若說壽安宮的蕭毓秀看重兒子,壽康宮的崔徽看重母家,那自己,應該隻看重大夏的江山清平,社稷富饒吧。守護自己夫君留下的萬裏江山已然成為了深入骨血的習慣,隻有這一點,絕不會因為任何原因而退讓。
所以再三斟酌了言語,太皇太後徐徐點了點頭,波瀾不驚的笑容中有一絲避重就輕,“薑嬈與老六有什麼來往哀家並不清楚,隻是這孩子素來爽利大方,是個愛廣結好友的性子。若說兩人真得有什麼往來,應該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吧。左相的愛子,不也與薑嬈來往甚密嗎?”
歐陽燁嘴角微微揚起,目光燦爛若晨星,直直望著太皇太後,“究竟是不是君子之交,隻有薑嬈妹妹和六哥二人,方才清楚明了。皇祖母與孫兒如今不過皆是猜測而已。”嘉德殿的燭光在他的桃花眼中倒映出陰暗的影子,連帶著他的語氣也跟著晦澀了些許,這樣的眼神與神色,和當年那個名動京師的少年皇子一模一樣。太皇太後驀地心軟,自己雖然不希望紀家再與皇室有瓜葛,但若歐陽燁執意如此,應該可以另當別論。
於是她放柔了聲音,和緩道:“罷了。不管薑嬈與老六有什麼瓜葛,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既然小燁覺得身邊缺個可心的嬪妃照顧,那便將薑嬈留下來吧。哀家看著這孩子長大,也算知根知底。有她在後宮中,皇後也多了一位能夠相互扶持的幫手。”
見太皇太後應允,歐陽燁便俯下身謝恩。太皇太後虛扶一把,平素沉靜的眼神也不免泛起幾絲漣漪,“如今皇祖母老了,很多事情都照顧不到。你母後是個厲害的主兒,哀家聽聞那愉嬪也不是盞省油的燈。你母親又病著,皇後又失了太子壞了身子。哀家不求薑嬈大富大貴,隻求她平安終老。小燁,你可要答應皇祖母,好好照顧她。”她說著輕輕拍了拍歐陽燁的手,目光深深定在他的身上。
太皇太後的目光雖平和,但其中暗藏的鋒利之意讓歐陽燁無所遁形。他恭敬回道:“皇祖母放心,孫兒必定如愛護柔荑一般愛護薑嬈,絕對不會委屈了她去。隻是……”他頓了頓又道:“皇祖母,孫兒怕節外生枝,因此……還望皇祖母不要講薑嬈妹妹入選一事告訴給別人。”
若是提前放出消息,萬一惹得黎王跑到歐陽燁麵前直接討要薑嬈,那事情就不好收場了。太皇太後會意,頷首道:“小燁倒是思慮周全。放心吧,不會有第三人知曉此事。”
歐陽燁這才覺得放鬆些了下來。他端起甜湯痛飲了幾口,連連讚道:“這湯做得真好。倒是和皇後的手藝不相上下。到底是皇祖母調教出來的人,果真是不凡。”
太皇太後一笑,悠悠道:“能入了小燁的眼,也算是淩寒的福氣。小燁若是喜歡,之後你來慈寧宮,皇祖母都給你備上一份便是了。隻是雲扶到底是皇後,又是長平侯高家的嫡女,四侯五家的麵子不得不顧,你可不能太過冷落她。再者說了,這世人過起日子,哪家不是盤子碰了碟子,磕磕絆絆的?自家夫妻,冷一冷鬧一鬧便罷了。可不能太過分。便是為了雲扶她彈壓後宮得力,你也不該這般在宮宴上丟下她去。”
嘉德殿外的熱鬧漸漸熄緩,守夜的內監手持梆子咣咣咣打過子時,無極城收斂了所有的熱鬧,也開始緩緩陷入沉睡之中。歐陽燁見狀便起身恭敬拜服,“天色已晚,皇祖母好生歇息。孫子改日再來看您。”他轉向殿外,“小順子,瓔珞,今夜不回養心殿了。擺駕坤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