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登大寶 番外4、鄭佩宜——我生君未生(100橄欖枝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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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佩宜的家族,是大夏數一數二的豪門世族。在大夏開朝百年的曆史上,滎陽鄭氏先後出過三位將軍、七位宰相、二十一位駙馬,嫁郎應嫁鄭氏男,鐵骨錚錚、頂天立地的鄭家男兒,是聖京百姓最為津津樂道的傳說之一。這一族的傳奇在佩宜父親的手中達到了巔峰,鎮北大將軍、輔政大臣……身兼數項要職的鄭家家主圓滑老練,長袖善舞,硬是在諸方複雜勢力中殺出一條血路,以平定海倭的軍功,為滎陽鄭氏的宗祀曆史,添上了重重的、濃墨厚彩的一筆。
最得意時的鄭文望,可以同聖京城人人畏懼的威武侯當朝爭奪兵權而不落下風,可以視外戚之首的清河崔氏的家主為無物,繁華富貴、金玉滿堂,所謂烈火之勢,天下之權,大抵如是。
這樣如烹油一般的繁花盛景,卻隨著佩宜的出生而漸漸趨於平凡。八位女兒,無數妻妾前前後後為鄭文望生下八位千金,卻始終沒人產下能夠繼承鄭氏宗祠的兒子。嫁郎應嫁鄭氏男,沒有鄭氏兒郎,又何來滎陽鄭氏的富貴榮光?沒有鄭氏兒郎,又有何人能夠將滎陽這一脈傳承下去?
佩宜就是在自家父親日日夜夜的長籲短歎中,成長為眾人口中的聰慧女子。在所有妹妹眼中,她是最體貼最知心的大姐姐;在那位九五至尊眼中,她是行止若清風拂麵的怡人嬪妃;在無極城的其他嬪妃眼中,她是善於察言觀色的機敏對手;在死對頭童楚晏眼中,她是慣會偽裝的虛假女子,不同的對象,相似的評價,卻唯獨在一個人的眼中,她褪去了所有堅強的外殼,卸下了所有虛假的偽裝,隻剩下鄭佩宜,剩下會哭、會笑、會傷心、會無助的鄭佩宜。
對昌文小侯爺封明桓來說,鄭佩宜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就好似最璀璨珍貴的珠寶,散發著奪目的光芒,照亮了他的整個世界。
佩宜從未想過,自小對情愛憧憬的朦朧種子,會盛開在一個小自己三歲的男子灼熱眼神中。她甚至回憶不起來,自己是從什麼時候起,對他動了心。
是九歲初見時他小臉凍得通紅,將一串酸甜可口的冰糖葫蘆塞到自己手裏的時候?還是十三歲生辰時他雕刻木簪到滿手血痕,隻為了她一句從未收到過生辰禮物?還是十五歲及笄時他捧著自己的雙手,虔誠親吻的那一刹那?
她記得那一日盛開的桃花好似美麗的朝霞,氤氳覆蓋了聖京滿城,少年眼中蕩漾著一瓣瓣的粉紅桃花,他看向自己,聲音仿佛春風一般溫柔拂過自己的臉頰。他說,“佩宜姐姐,你可願等明桓長大?”
她微微頷首,含著眼淚,感受少年印在自己手上輕如蟬翼的淡淡的吻。那一刻,她終於不再怨恨上天的不公。她沒有父親的疼愛,沒有母親的關心,沒有所謂世族小姐的尊崇;她收斂了所有的性子,偽裝成眾人眼中的聰慧女子,小心翼翼地活著;她心驚膽戰地揣摩著生父的一舉一動,隻為了幫自己母親在眾多妾室麵前保有正室的尊嚴,可那又如何?終有一個人看透了她所有的堅強與偽裝,他憐惜她,愛護她,將一顆完完整整的心捧到她的麵前,隻為了換她發自內心的一個笑容。
她鄭佩宜從來都不貪心,得一人心,足矣。
然而那一日的桃花隻絢爛了短短一季,待他初初長大,她已經無極城中高高在上的禮嬪主子,春風得意,君恩隆重。高聳的紅牆圈起了她深夜夢回時的刻骨思念,埋葬了那一段少年時的風月旖旎,也生生阻隔了一雙有情人初次的真摯愛戀。聖京城風起雲湧,新登基的少年帝王躊躇滿誌,有著連她父親都看不透的深沉心思。日益倨傲的威武侯、秘而不發的清河崔氏、急流勇退的長平侯……還有那麼多寒族子弟與普通世家,盯準了鄭家的榮華風光。可她,卻沒有兄弟,能夠挺起門戶,在雲波詭譎的局勢中保全全族的性命與地位。
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她是滎陽鄭氏的女兒,家族予她錦衣玉食為她遮風擋雨,作為回報,她就必須要為家族至高無上的利益而戰。
這是所有世家女兒的命運,無可選擇,無從逃避。
她將所有的思念從血肉中生生剝離,任由看不見的鮮血在心房中蜿蜒流淌;她狠下心來舍了那段青蔥歲月的懵懂愛戀,義無反顧地踏入了紅牆深深的皇城;她為了鞏固家族的地位獻出了所有的精力與籌謀;她在君王身下婉轉呻吟出最動人的旋律;她成為了無極城中盛極一時的燦爛花朵,可從沒有人聽懂,午夜夢回,當她抱住身畔陌生的溫暖的軀體時,到底在輕聲呢喃著些什麼。
如果可以,她會在不見鮮血的刀光劍影中度過自己的一生。或許她會在年老色衰時失去為數不多的寵愛,一個人孤零零地看著星升日落;或許她會憑著善解人意的聰慧,在深不可測的至尊帝王的心中占據一個小小的角落;或許她會生下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成為一名太妃,而在所有的猜測中,她無一例外都守護住了鄭家,守護住了親人的平安喜樂,甚至守護住了她愛的意氣風發的少年。
可惜她錯了。
當鄭家二百零二口人被盡數斬殺的消息傳入長樂宮時,她正一個人站在紫檀合心紋的木窗前澆花。她看得見蓮子譏誚的笑容,卻聽不清她到底在說些什麼。黃銅鎏金噴壺狠狠砸在自己的腳背上,她卻絲毫感覺不到痛楚,隻覺得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尖叫,尖叫著要她回家。
回家的念頭讓她毫無懼色地麵對著神武門前明晃晃的刀劍,麵露難色跪在地上的將士,不住勸解的阿史那昭儀,無論是誰,都攔不住將要歸家的她。她甚至在極度憤怒中將協理六宮的阿史那悠然推了一個趔趄,高聲怒喝道:“區區異族女子,如何能理解我們大夏女兒的忠孝禮義?你自己不得父母疼愛被千裏迢迢嫁過來和親,就要看著所有人的父母不得好死嗎?”
她不記得麵若死灰的悠然是怎樣出手的,隻記得自己眼前一黑,再醒來的時候就回到了長樂宮中。身形窈窕的少女懷抱一個小小繈褓,向著她淒然笑道:“姐姐。”
她怔怔地撫摸著佩寧的頭發,所有的呼吸都仿佛哽咽在了嗓子當中一般,“我就知道你們沒事。蓮子呢?來人!給本宮拖了那個不安分的小蹄子去皇後娘娘那,竟敢假傳……”
“不。姐姐,她沒說錯。”佩寧的手狠狠掐入她的小臂當中,喃喃道:“父親母親都不在了。我們鄭家,亡了……”
繈褓中的佩盈開始大哭了起來,撕心裂肺的哭聲當中佩宜盯著自己的妹妹,仿佛從來沒見過她一般。良久她突然笑了,慌亂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父親可是鎮北大將軍!武功高強!他怎麼可能會死?!是不是……是不是他埋怨我沒能搶在童楚晏之前懷上孩子?!我會努力的,我會努力的啊!!”
一滴一滴眼淚從她的眼眶中打著轉兒落下,她死死地抓住佩寧,瘋狂地搖晃著她,“你說啊!你說啊!父親、母親、三妹妹、王嬸、李伯伯……你說他們都沒死啊!”
佩寧將懷中的佩盈丟下,以同樣大的力氣狠狠按住她的肩膀,沉痛的聲音中有一絲難以克製的憤怒,“姐姐!你醒醒吧!他們都已經不在了!隻有我和八妹還活著!如今隻有你,能為我們鄭家報仇了!”
哦,原來是真的,他們都死了。可是,報仇?她呆呆地望著因為仇恨而扭曲了嬌美容顏的佩寧,突然感覺到特別的疲累。鄭家亡了,父親死了,那她又是為了什麼舍了自己的愛戀?又是為了什麼奉獻了自己的血肉身軀?又是為了什麼還一個人孤單單地活在這座空蕩蕩的宮殿當中?
之後的日子仿佛雜色錦帛一般,混亂地堆疊在一起,佩宜陷入了連續的昏睡,卻在元熙二年五月八日的清晨奇跡般地轉醒,以最完美的姿態出現在貴嬪冊封禮之上。回宮的白玉石路上,她與麵露哀傷的少年擦肩而過,耳畔響起了曾經她午夜夢回時最想聽到的熟悉的聲音,他說:“我是不會娶妻的。”
她及笄待嫁時他還尚未長大,待他長大時,她卻失去了愛一個人的資格和能力,隻剩下滿腔的仇恨。為什麼還要再耽擱他呢?為什麼要他為一個不值得的人孤老一生呢?所以她安靜一笑,一步一步地毫無留戀地向前走,隻在空氣中留下了淡然的話語,“請小侯爺,顧念昌文侯一族。”
這就是故事的最後了,她飲下了鶴頂紅,在去錦宮放了一把大火,看著昔日與自己針鋒相對的老對手在火海中無助地掙紮,隻希望自己幫那九五至尊除去障礙的一舉能夠為自己妹妹鋪平一條道路。
她知道童楚晏無辜,可她,又何嚐不無辜?
禮穆妃鄭氏,名佩宜,滎陽人,父鄭國公、鎮北大將軍鄭文望也。元熙元年五月,以良家子入侍,初為美人。累晉至禮貴嬪。二年十二月,歿於去錦宮大火,年二十。追諡禮穆妃,入葬坤陵妃園寢,無子。
《夏史•嬪妃列傳•卷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