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這兩個女人的回憶是歐陽燁生命中為數不多的色彩之一。聖母皇太後雖不願爭寵，但畢竟蘭陵蕭氏盛極一時，所以倒是沒人敢小瞧她與她的一雙子女。她就這樣如一尾魚似的悄無聲息地沉潛在偌大的無極城中，和自己兩個孩子過著極為平靜恬淡的生活。
    春日裏惟妙惟肖的糖人是那樣的甜，隻咬一小口，便感覺整個心脾都被浸潤了一般；仲夏時節涼絲絲的冰碗，歐陽燁總是嫉妒柔荑的那一份被加了補血益氣的和田紅棗，而自己卻沒有；深秋的棗泥山藥桂花蓉月餅甘爽不膩，那時的歐陽燁兄妹最大的願望便是天天過中秋；一進入寒冬，稠稠軟軟的臘八粥，一碗一碗，熬製的不僅僅是各色精巧食材，更有聖母皇太後的拳拳愛子之心。
    這樣和睦溫馨的生活，在天佑十二年的冬季戛然而止。
    當那名奇怪的黑衣人踏入棲桐宮時，歐陽燁正帶著柔荑在院子裏堆雪人玩，小孩子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哪裏還會注意那神秘人與母親說了什麼。黑衣人走後不久，母親便遣散了所有宮人。當她看到滾得和泥猴子似的歐陽燁兄妹站在簷下，不由得笑了，俯下身溫柔地為他們撣去身上的雪漬。然後，她突然就緊緊抱住他們二人，再不肯撒手。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歐陽燁看見自己的母親留下了眼淚。
    第二天，一夜白頭的母親暴病不起。那個時候帝王的愛幸沉沉，正落在瑞貴妃落在承乾宮，哪裏還容得下別人。歐陽燁仿佛在一夜之間長大，他默默抱著柔荑，任由一群奴才各室收刮值錢的東西，任由他們一哄而散，直到他看見了那個掌管內務府康太監自攢金絲鬆鼠葡萄紋錦盒中拿出了一塊羊脂璞玉，裝入了自己的口袋。
    那羊脂璞玉質地細膩，光澤滋潤，狀如凝脂，本是建成侯司馬忠所送予。聖母皇太後曾笑言，若是將此璞玉一分為二，給歐陽燁兄妹二人一人一塊作為陪嫁和聘禮，倒是省了不少功夫。
    柔荑著急，上前拽住康太監的袖子，要他把玉還來。康太監正在發財興頭上，哪裏會把到手的玉吐出來。他大力一揮，柔荑便被他推得跌進了雪堆之中，哇哇大哭起來。
    康太監不罷休，踢了柔荑幾腳不說，嘴裏還兀自不幹不淨地罵著，“我呸，不過是個罪妃的女兒，也敢來拉扯本大爺？本大爺瞧上你的東西那是看得起你，不長眼的兔崽子！”
    康太監罵完轉身便想走，卻發現不知何時歐陽燁已經站在了身後，一雙桃花眼格外冰冷，看得人寒浸浸的。他無端心驚，但是看著才及到自己腰部的歐陽燁他不由得暗罵自己沒出息，竟是讓個小孩子唬住了。“嘿，小兔崽子，別擋大爺的路，走開走開！”
    歐陽燁抓住他衣襟，冷冷道：“跪下！”
    康太監壯碩的臉上先浮現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後便是濃濃的輕蔑，“跪下？小兔崽子吃錯藥了吧！趕緊滾，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歐陽燁不為所動，依舊神色淡漠，“我說讓你跪下。”
    康太監冷笑道：“好你個小兔崽子，挑釁是吧？找打！弟兄們，都過來，給我狠狠打！”
    柔荑自雪裏掙紮出來，跌跌撞撞撲到歐陽燁身上，尖聲哭道：“別打哥哥！別打哥哥！”歐陽燁反身牢牢將她護在身下，任由拳拳腳腳雨點般地落在自己身上，直到耳邊傳來康太監驚恐的聲音，“祥夫人吉祥。”
    來者正是現在的母後皇太後，當時的從一品祥夫人崔徽。她俯下身與歐陽燁平視，並不在意泥雪的痕跡粘黏到自己鋪錦列繡的衣袂之上，“小燁，你為什麼沒有忍耐到最後？”
    眼前這個女子有著一雙微微挑起的丹鳳眼，透過火狐領芙蓉白鑲卍字紋鬥篷清晰可見一隻羽毛似金的鳳凰，正臥在她晚煙霞紫紋錦的長裙上展翅高鳴。那樣雍容華貴的氣度，是不同於自己母妃平日裏素淨淡雅的美麗。
    歐陽燁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懷裏的柔荑，不知道從哪裏生出一股勇氣，竟然將內心想法和盤托出，“最開始忍耐，是因為烏雲隻能蔽日一時，但不能蔽日一世。現在我還弱小，不能打敗他們，所以才要安心積蓄力量，等待來日。後來不再忍耐是因為他傷害了柔荑。”一指旁邊瑟瑟發抖的康太監，歐陽燁繼續道：“就算母妃犯了錯，但隻要柔荑還是五公主的一天，後宮就隻有父皇、母後還有協理六宮的祥娘娘三人才有權力教導她。皇家尊嚴，容不得卑賤之人冒犯。我身為七皇子，自然不能袖手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