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情歸何處 第23章 今生此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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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臻守著楚醉寒默默坐了一整夜。這一夜,他腦子裏全是往日蘭陵穀中生活的點點滴滴。
那時候,他與他皆是無憂無慮,鎮日裏習文練武,暢想著有朝一日並肩攜行,仗劍江湖,像他們的師父一樣,雲遊四海,走遍天下。
然而,命運並沒有給過他們這樣的機會。
他與他都是一樣,從生下來的那一天,就注定不能遠離紛爭。
可是,這樣的日子,何時才能到頭?
慕容臻隻覺疲累非常,若是能像楚醉寒這樣長睡不醒,或許反倒是一種解脫……
天明時,管家老胡悄悄地進來,看著一整夜連姿勢都沒有改變過的他,輕輕歎了口氣,勸道:“公子,吃點東西吧!”
連說兩句,慕容臻恍若不聞,眼睛隻盯著楚醉寒,像是已經癡了。
老胡麵露愁容,隻得放下早膳退了出去。
午膳也是一動不動地放到了傍晚。
到了晚上進來,見慕容臻還是那副模樣的時候,老胡著實有些心慌了,上前在他身旁跪下,苦口婆心地道:“公子,您這樣不行啊!殿下如今已是這樣了,萬一您再倒下,誰來照顧他?您可知道,西胤軍已經包圍了昌州?”
慕容臻這才緩緩轉過頭來,看了看他,說道:“終於到了麼?”
他語氣有些古怪,老胡不得其解,隻得道:“原本昨日還在百裏之外,但今日午後竟就到了。如今昌州被圍得水泄不通,小人聽說,朝中以唐丞相為首的大臣們,正在準備議降呢!”
慕容臻點了點頭,漠然地道:“議降也好。”
老胡又歎口氣:“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咱們尋常老百姓,換了誰做皇帝那都是一樣過日子。何況聽說,西胤蕭長盛也是個愛民之主。可是,殿下就不一樣了。不管怎麼樣,他終歸是姓楚。這天下易姓,誰都可以饒過,隻怕舊主卻是難容啊!”
慕容臻抿唇不語。
老胡又道:“所以,殿下安危,全靠公子爺了!”
慕容臻閉上眼,長長地歎了口氣,終於道:“好,把飯菜端來吧!”
“是,即刻就來!”老胡鬆了口氣,露出欣慰的笑容。
用過晚膳,明蘇走了進來,喚道:“公子!”
慕容臻見他神情,便知是有事,於是道:“怎麼?”
明蘇別有深意地道:“請公子隨屬下去見一個人。”
慕容臻現下懶得動腦,當即跟著他出去。
兩人在府裏左轉右繞,來到後花園一座假山之前。
慕容臻蹙眉道:“你要帶我見誰?”
明蘇深深地注視著他,吐出兩個字來:“劉澈。”
慕容臻愕然。
隻見明蘇伸手在一塊石頭上一按,眼前假山頓時軋軋移動,露出一個小門來。
慕容臻在賢王府出入多年,從來不知還有這處機關,不禁更是疑惑。
明蘇將門一推,後麵是一條斜斜向下的階梯,一股陰寒之氣夾著濃烈的血腥味撲麵而來,令人幾欲作嘔。明蘇點起一盞小燈,走在前麵,引著他往裏而去。階梯盡頭又是一道小門,輕輕一推,應手而開。
慕容臻進去隻看了一眼,便覺全身寒毛倒豎。
門後是一間刑房,牆壁上掛著上百種刑具,隱約可見幹涸的血漬。房中的地下躺著一人——或許已經不能稱之為人。
這人赤身裸體,未著寸縷,雙手雙腿皆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著,顯然盡皆折斷。裸露的肌膚布滿縱橫的傷口,新舊交錯,有的尚是皮開肉綻,有的已經流出膿水,連私密之處也無一寸完好之地,最可怕的是,這些傷口中隱約可見活物蠕動……
偏生這人卻還神智清楚。因為,當他雙眼對上慕容臻臉龐時,陡然瞠大,露出驚恐之極的神色,隨即張大口“咿咿啊啊”地叫了起來。慕容臻這才發現,原來他舌頭已經不見了。
確實是劉澈。
慕容臻一陣惡心,蹙眉轉開頭看了看明蘇。
明蘇漠然地道:“劉伯滔滿門抄斬時,他先行走脫了,屬下花了兩月功夫才將他捉了回來。此後便按殿下的吩咐將他關在這裏,刺聾雙耳,割去舌頭,毒啞喉嚨,每日叫人來給他割上十幾刀,再撒上些食肉喝血的小蟲,時不時灌上一盅上好參湯,留著他性命等著今日。”
雖然仇深似海,慕容臻自己也設想過無數次手刃仇人的情景,但眼下這狀況,還是讓他心生不適。
想起去年在西胤時,楚醉寒的確曾說還留著劉澈性命,等他親手複仇。那時,他隻當是聽了個笑話。但他卻忘了,楚醉寒的口裏,從來不會有笑話。
輕歎口氣,他向明蘇道:“把劍給我。”
明蘇依言取出長劍遞過。
慕容臻持劍上前,俯視著地上的劉澈,硬聲道:“恩怨一場,就到今日為止吧!”說罷輕巧一劍,刺入他心口。
劉澈瞪大的雙眼中恐懼為欣喜所代替,到了這一刻,死亡對他來說已經成了一種恩惠。
慕容臻抽回長劍,隨手扔在地下,轉身便走。
這個房間,他連多待片刻都覺得不自在。直到出了階梯,重新吸入新鮮空氣,才覺得不適之感漸漸消失。
看著尾隨而出的明蘇,慕容臻忍不住問道:“倘若我永遠不來,你們是不是打算就永遠這麼關著他?”
“是。”明蘇深深看他一眼,“殿下說過的話,從來沒有不作數的。”
慕容臻不知是該感激還是該惱火,一時心頭滋味難言。
明蘇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感,問道:“公子是不是覺得殿下手段太過毒辣了?”
慕容臻抿唇不語。
“請公子再跟屬下去一個地方。”明蘇說罷,轉身便走。
慕容臻不知他用意,隻得跟上。
這一次卻是來到書房。
慕容臻疑惑地道:“這是何意?”
明蘇不答,推開門進去,將屋裏燭台一盞盞點亮。
慕容臻立刻發現了與從前不同的地方,房裏多了一個靠牆的書櫃。明蘇打開櫃門,隻見裏麵重重疊疊地擺滿了畫軸。
隨手取出一卷打開,慕容臻突然就怔住了。
明亮的燈火下,粉如雲霞的桃花鋪滿了畫紙。
慕容臻將那畫卷放在桌上,慢慢地攤開,畫中正是蘭陵穀中熟悉無比的桃林。隻見桃花夭夭,遍布山穀,花瓣紛紛,似乎可以聞到輕柔的香氣撲鼻而來。花樹下有兩個少年,一個手裏捧著酒壇,另一個正在鋤地挖坑,臉上淨是天真歡喜之色,正是當年他二人埋下那桃花醉的情景。
眼前突然一陣模糊,往事紛呈,如潮水般湧來,曆曆在目,仿佛還是昨日。
再取一卷,依然是蘭陵穀。桃花已將凋盡,樹下少年隻剩了一人,手持長劍,招式似乎使到一半,眼睛卻望向天空中飛過的鴻雁,麵露惆悵。在畫麵的右上方一角,層巒疊嶂,有人身上背著行囊,正回首而立,臉部卻被一片流雲遮住,看不見神情。
慕容臻細細思量,不覺淚盈於睫。
想來這是楚醉寒憶及當年離穀之時的情景所作。楚醉寒並沒有親眼看到,卻將他獨留穀中的寂寞思念畫得惟妙惟肖,而他自己站在穀外回首凝望之時,又該是怎樣一種心情?這麼多年來,慕容臻竟從未想過。
楚醉寒故意沒有畫自己的神色,或許已是不堪回首了吧……
連續打開幾幅,每一幅都畫的是蘭陵穀。春夏秋冬,晴霧雪雨,一筆一劃皆是回憶。
慕容臻閉了閉眼,淚水情不自禁地一滴滴落在畫上,洇暈了濃墨點點。
明蘇輕聲地道:“這些畫,都是殿下自公子離開以後所作。殿下雖然從來不提公子,但每次作畫時那模樣,卻總叫屬下看了心裏難受。”
“公子或許覺得殿下手段太狠,但公子有沒有想過,殿下的狠,全是用在每一個傷害過公子的人身上。屬下跟了殿下十年,十年來,殿下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公子。”
“公子不妨想一想,聯手伐焉之事,原是殿下一手促成,難道他隻是為了搶立軍功?那時他已自知時日無多,又還有什麼必要爭那太子之位?縱然殺得了晉王,醉夢清宵卻隨時可能發作,即使能當上太子,也不可能有登上大寶的那一天,他為什麼還要不顧一切率兵血戰,搶攻燕州?公子真以為他是想與西胤爭奪城池麼?”
這幾個問題每一個都如一柄大錘擊在慕容臻心頭,震得他喘不過氣來。
原來如此!
楚醉寒早就知曉他身世,自然也知道他總有一天會恢複記憶,更知道以他性子,這血海深仇必然非報不可。所以,為什麼一力促成兩國聯手,自然是為了助他一臂之力!為什麼不顧損失慘重,一味搶攻燕州,自然是為了替西胤入城鋪路!
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楚醉寒的用兵之道,卻不知,那隻是楚醉寒故意讓他知道。
紫竹山下,如他所料,確實是楚醉寒設下埋伏要殺赫連滔。他所沒有料到的是,楚醉寒要殺赫連滔不是為了自己,卻是為了他慕容臻!
赫連滔臨死前的那一刀,原本應該落在他的身上!
慕容臻強忍悲痛,望向明蘇,輕聲地道:“所以,你到底是想和我說什麼?”
明蘇驀地雙膝跪地,一字一句地道:“萬一殿下不治,屬下想請公子好好地活下去!”
慕容臻渾身一震,仿佛心底一處隱秘的地方陡然被人揭開,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顫聲道:“你怎麼敢……”
明蘇抬起頭殷切地注視著他,堅定地道:“公子的命,是殿下用命換來的。殿下一生所為,皆是為了護得公子周全,公子怎麼忍心辜負於他,令他所有的犧牲化為流水?!”
慕容臻心如刀割,淚流滿麵,搖了搖頭,說不出話來。
“現下公子應該知道殿下為什麼要畫這些畫了。殿下說過,倘若有朝一日,公子還肯踏足此處,便請公子替他好好地保管這些!”
明蘇緩緩地說完,含淚站起身來,一步步退出門去,隨即輕輕帶上房門。
片刻之後,房中響起一陣悲傷至極的嗚咽之聲。
作者閑話:
慶祝五一,明天完結!我隻希望大家過完節別給我寄菜刀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