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和最近很無聊。
    快過年了，太清宮上上下下前前後後都忙得不可開交，準備設壇祭祀、舉行道場，百姓焚香祈福，迎來送往。太清宮是皇家道場，天臘之辰法事慶典亦有皇族參與，儀禮接待更是不得馬虎。便是平日裏再如何清靜出塵，在諸神下界與民同樂的日子裏，也要沾染幾分煙火。
    不過這些都跟玉和沒什麼關係，他一慣散漫，這幾日除了早晚課，他便在自己的小院裏，閑看日月，淡觀雲頂晴雪，細嗅梅花苦寒香。有晚輩弟子送法衣來，看他這摸樣也打趣道：“太師伯，便是要成仙也不差這兩日啊。”
    於是他終於決定四處走走。
    太清宮位於岄清山九霄峰，雖不至峰頂，也終年覆雪。玉和一襲素袍、靛青滾邊，在雪中走著，真是風輕飄然、野鶴閑雲，跟現下周圍一片忙碌紅塵相比好像有點太過悠哉。好在路過的弟子也都習慣了，見著他隻微笑謙恭地抱拳作揖。隻是入了玉真真人的院子，正遇著幾位女弟子結伴出來，道了句師叔安好，便嗤嗤笑著一臉花癡狀跑了出去，臨出了門又停下回過頭來推搡了一陣，不知說些什麼八卦才追打著走了。
    玉和歎了口氣，摸了摸自己的臉，倒是確實不算難看。修道人的真實年齡那都是浮雲，玉和雖已不是少年郎摸樣，但看起來也不過二十七、八，臉部線條還算硬朗成熟，劍眉斜飛，鼻梁高挺，大約全壞在那雙桃花眼上，任他再怎麼仙風道骨，隻那麼一笑總生出一股子風流韻味，若是讓民間攢話本兒、講書的看了去，不知要寫出多少風流道士與多情小姐或是漂亮女妖的感人故事。
    不過玉和心想，怪我咯？得跟玉真說叨說叨，如今的女弟子也太開放了。當下便收了神色，輕叩房門：“師姊，是我，過來討杯茶喝。”話還沒落音，門庭突然大開，裏麵飛出個事物直衝他麵門。玉和轉腕一托，咳咳，果然是杯，好茶。“趕緊喝完了快滾，我忙著呢！”玉和搖了搖頭，淺淺飲了一口：“師姊，你都快得證大道了，怎麼還是這樣的爆脾氣？”說罷，走入廳中一撩袍裾在玉真對麵蒲團上坐了下來。
    玉真一手扶額，一手敲著案幾上的帛卷，抬起眼看見他，本就緊鎖的眉頭皺的更厲害了。玉和十分識相地給她添了茶，瞄了一眼，道：“禮部擬的慶典禮儀？”“是了。你知道我從前就煩這些。四處征戰那會誰還管這個，見山見廟心誠禮拜即是，還不是自有神靈庇佑。現在這幫兔崽子真是鹹吃蘿卜淡操心，整這些花裏胡哨地還不是給自己看。要不是道祖閉關，我才不管這破事。”玉和笑了笑，沒有接話。
    玉真真人是高祖長女，亂世跟著高祖打江山巾幗不讓須眉，高祖崩，三王作亂，又在一片腥風血雨中護著太子幼弟坐穩了皇位，隨後為了避嫌上了山。姐弟情深，玉真來了這太清宮，皇帝弟弟便馬上將此封為皇家道場，每年香火油耗少不了。九霄峰本就是鍾靈毓秀的福地，太清宮也自有陣法秘術以立世，如此雖不似其他修仙派門那幫清靜苦修，但道之一事，本就玄而又玄，隻要順應天地合乎陰陽，執著於外相的修煉法門，反倒違背了所謂道法自然。所以如玉真這般風風火火雷霆霹靂的脾氣，心內坦蕩，也得其道妙逍遙自在。因有了這位皇親國戚，太清宮除卻仙家氣度，自有一派皇家威嚴，在各修仙門派裏舉足輕重。如今海內升平，一片盛世，典禮上多些講究以示神恩浩蕩也是正理。隻是如今這皇位上早換了幾位了，於玉真已扯得遠了。
    “一會禮部官員還要過來布禮，我真是煩的與他們折騰。算了，來了再說。”玉真幹脆合了帛卷，玉和聽言更是樂嗬，忙不迭地幫她續水上爐，聽著壺中呲呲作響，開心地整個人都歪在了憑幾上。玉真認真泡起茶來，一時無話，室內隻餘嫋嫋茶馨沁人。
    看著玉和十分享受地聞湯品味，玉真若有所思，幾次欲言又止。但到底是憋不住話的人，她歎了口氣，終於開口問道：“你的傷，如何了？”玉和微微一頓，輕輕一笑：“多謝師姊掛心，已無大礙。”言畢，又專心喝起茶來。
    “如此？甚好。。。。。。年後，該開始準備了。你傷好以後也要著手布陣，護陣弟子也該抓緊時間教習。”“嗯。”玉和低低地應了一聲，看著杯中琥珀水漾出神。“你我相識這麼久，什麼性子我清楚，你那些心思別人不知道我也看不出嗎？”玉真停頓了片刻，看他仍在走神，“亦忱的事，你也該放下了。這既是亦忱自己的決定，你當初也已作出選擇，諸位長老也已應允，這便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太清宮上下全力承擔。你。。。。。。”“師姊，”玉和將茶杯放下，端正起來，“亦忱究竟是我唯一的徒兒，養著教著這麼些年，突然。。。。。。如何說不想就不會再想了。舐犢情深人之常情，我現在始終還是個凡人呢。時間久了自然而然就沒事了，刻意放下豈不更顯執著。”玉真看著他難得露出的一臉認真，忍不住低笑一聲：“倒是我執念了。”
    玉和舉杯輕輕一揖，以茶相敬。一口飲下，隻覺五髒六腑都洗禮了一番，一雙桃花眼也勾了起來。玉真舉杯回應，抬眼看他盯著自己笑顏盈盈，突然心裏毛了起來，不對勁。“師姊，你這茶色清味醇，細膩耐品，飲過果然忘卻塵緣，滌心醒神，與我和緣。。。。。。”好小子你果然是上門來騙茶的！玉真狠狠地瞟了他一眼，遞過一塊茶磚，“去去去，到前殿看看打掃除塵好了沒，禮部的人就快到了，別在這礙我的眼！”
    剛出得門來，隻聽砰的一聲，玉和無奈地咳了兩下，如獲至寶一般將茶磚放入袖中。快過年了，諸神賞臉，雪霽初晴，適合閑逛。拂塵一甩，玉和真人便順天應時地瀟灑而去了。
    。。。。。。
    赤霄負手站在一座山石上，看著下方的一場大戰，雖然他覺得隻能算鬥毆。
    黃狼群正在圍殺幾隻狐族，其他小狐狸完全不足為懼，看見齜牙咧嘴的惡狼們早就哆哆嗦嗦了，隻那領頭的九尾狐修為不差，鏖戰多時雖略顯疲態，卻仍毫無退縮之意。狼群又是一波車輪戰，九尾狐終於有些精神不濟，隻聽戰圈外高聲一嚎，群狼卯足氣力一擁而上，終局可想而知。隻見狼群分出一條道來，一匹狼馱著一隻狽踱了進來，嗚嗚說著什麼，便見幾隻壯狼拖著那隻九尾狐跟著這對狼狽進了山腹。
    赤霄隱約覺得有股腥氣衝鼻，冷哼了一聲。“赤霄你真是好興致，平時來去匆匆，今天居然在這圍觀起打架。”隻聞笑聲一陣，青年現身眼前。他浮於半空，墨色的衣物在風中卷動，黑色長發隨性地束著，額前卻有兩綹白發。“冷玄？帝獒讓你來的？”“當然不是，”冷玄舒展了一下身體，像伸了個懶腰，“我才沒興趣給他跑腿，很久沒見了跟你打個招呼嘛。”赤霄淡淡地看著他，轉身慢慢下山，冷玄聳聳肩，跟了上去。
    走到山下一扇大門前，赤霄停了下來，略有些厭惡地皺了皺眉。冷玄也低頭摸了摸鼻子：“殺戮無數、嗜血如命的妖劍赤霄，原來討厭血腥氣，我好像發現了一件特別好玩的事。”“我隻是不想打擾他人的雅興。”“哈哈哈哈，放心吧，我保證帝獒對你更有興趣。不過你如果實在不想進去，反正也無事，不如多陪陪我？”赤霄好像見怪不怪，道：“你哥呢？”冷玄的興致盎然瞬間轉成了無趣、失望、無奈、惆悵，各路表情誇張地從他臉上過了一遍，“你太打擊人了。他那個人死板又無趣，腦子永遠轉不過來，提他做什麼。”赤霄轉過頭看著他，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沉默著走入了山腹。冷玄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攤開自己的雙手端詳了片刻，一陣山風吹過，長發隨風飄颯擾亂了掌中的紋路，也遮掩了麵容和那一瞬他臉上悵然若失的神情。
    整座大殿被嵌在山腹裏，兩側立柱上燃著燈火，照著這空洞的石階。赤霄完全可以施術直接進入大殿，但他現在一步一步慢慢地上著台階，心裏盤算著時間。前麵漸漸開闊起來，山壁上也多了很多複雜的裝飾，立柱的數量也成倍增加，但跳動的火光仍然掩蓋不住那種陰暗、潮濕和死氣。赤霄突然覺得有點好笑，帝獒憎惡著人類，卻為自己建造了這座如同人界帝王一般的宮殿，他時刻想著報複那些將他鎮在山下千年萬年之久的人，卻又長久地居在山腹中從不露麵，就像他其實根本不需要這些小妖的內丹來助什麼修行，這對他來說實在微不足道，但當伏弋諂媚地送上來時他又十分滿意地對伏弋說這事辦的好。
    赤霄走入正殿的時候，帝獒已經食用過了九尾狐的內丹，坐在他寬大的石椅上吐納，九尾狐的屍體被幾隻黃狼拖到一側，它們慘綠的眼中泛著幽幽的光，唾液沿著舌齒淌到九尾狐的皮毛上，原本光亮的紅棕色被血和唾液弄得十分髒汙。伏弋已經幻化成人形，站在一旁看著帝獒嘿嘿嘿地笑，他兩臂天生短了一截，這會不停地搓著雙手，配上那扭曲的笑容，實在很滑稽。看到赤霄進來的時候，伏弋的尖牙咯咯地磨著直響，很有種想奔過來咬斷他脖子的衝動，不過可惜以他的行動能力，大概還沒邁步赤霄已經切下了他的腦袋。
    “赤霄。事情打探得怎麼樣？”帝獒身量龐大，聲音低沉渾厚，在山腹中震出幾分嗡嗡的共鳴。帝獒到底是上古的妖獸，雖然被鎖拿鎮壓了千年，經過這些年的恢複，氣勢終究壓人一頭，當然能在邪冥界做這萬邪之主，光有氣勢總是不夠。赤霄斜眼瞥了一時鎮不住倒退了幾步的伏弋，迎上帝獒的目光，淡淡地道：“自從一年前太清宮道祖推星算演，人界各門派已打算以九州大地為盤布陣，準備一舉網縛封印邪冥界，不過因為道祖窺見天命克損己身已閉關，至今無法推算邪冥界最終現身方位，所以陣眼與陣形他們也無結論，反正也不過是九州地脈靈穴之地。另外也以邪主之名召集了不少靈力強大的大妖，隨時可供差遣。”“嗯。找到他了嗎？”“半年前發現疑似對象，但之後便再無蹤跡。”“嘿嘿嘿嘿，在擅長空間法術和追蹤術的赤霄大人麵前，也能逃脫嗎，是他太強還是赤霄大人疏忽了，不應該呀，桀桀桀桀。”伏弋冷不丁地插上了幾句，帝獒沒有說話，手指在石椅上扣了兩下，伏弋忙收了神色，對著帝獒笑成了一朵喇叭花。
    “繼續打探，半年內務必要有結果。”帝獒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應天的元神已經很虛弱了，他控不住邪冥界。最多一年，我就能撕開空間裂縫，怎麼能讓人界那些小貓小狗破壞我的好事。他們會布陣，我就會反陣。你去吧。”赤霄隻低低地嗯了一聲，沒有任何表示轉身離去。離開前他聽見帝獒對伏弋說：“鬼眼的事。。。。。。。”
    “邪主，赤霄現在真是越來越囂張了。”看著赤霄走出大殿，伏弋咬牙切齒地說。帝獒單手支頭，閉上眼睛：“不是你的事就少說話。”“是。是。鬼眼靈力太弱，目前應天的靈力縫隙它們還是穿不過，即便大量鬼眼衝擊有個別突破也被空間扭動不知甩去了何處。”“那下次就找靈力強又能傳回消息的。”伏弋眼珠子一轉：“明白！邪主放心！”
    “你果然是速戰速決啊~”赤霄走出大殿，隻見冷玄雙手抱胸靠在一側的石壁上，望著風雲詭譎的天空，一切氣象毫無章法，“哎，我真是討厭下雨，雖然以前這裏也草木不生，不過風和日麗顯然更對我的胃口。”“這裏是空間罅隙，一切不過是靈力建造，你若是能打敗帝獒成為邪主，自然這裏的所有都能依著你來。”“別嚇我了，我還想多活幾天呢。”“走了。”“哎，你怎麼也跟冷荼一樣沒意思了。希望下次早日再見咯。”冷玄衝著他眼神亮亮的，赤霄擺擺手便消失了。
    冷玄又靠回了石壁，翻滾的黑色雲海映他的眼中：“真是個薄情的人啊，每次都這樣就走了。真無聊。”這時一隻黃狼從門中奔出，對著他衝天嚎叫了一聲。“不過好像馬上就要好玩起來了。”冷玄站起身抖了抖袖子，輕輕拍了拍黃狼的頭，無視著它撩起的尖牙輕笑著走進了山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