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之千機，自我之輕薄，亂世不可估測之最。
    老鍾在土牆上不停地擺動，達達地訴說著時間的流逝。戴放眯縫著昏花的眼睛忙活了整整兩個鍾頭，才算把櫻內華生身上所有的傷口都處理好。炕頭裝熱水的小銅盆裏，從櫻內華生的傷口上剜下的死皮膿肉浮了整整一層，猛地看去眨眼而令人心驚。櫻內華生眉頭緊蹙、雙眼緊閉，額角滲出許多冷汗，這包紮的時間簡直是讓他死去又重活了一回。
    等到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炕邊的賀君竹已換成了蘇冷江。
    “對不起。真的。”
    蘇冷江垂眼瞅著躺在炕上、虛弱到脫骨的櫻內華生，終於將這道歉艱澀地說出口。
    “我這樣做，不過是想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罷了。”
    櫻內華生的臉蛋蒼白得可憐，語氣倒還是慣常的強大淡然。
    戴放一邊收拾著滿炕的零碎，一邊聞言看向櫻內華生，不由得低頭欣慰地笑了，更伸手拍拍蘇冷江的肩膀勸道：
    “男兒家家的，咋能總想著對不起？能活著就是好事。今晚後廚做了餃子，劫後餘生還有餃子吃，又能熱熱鬧鬧地過個年，這就是福氣！”
    櫻內華生瞅瞅戴放，會心一笑，轉而說：
    “那兩本書，沉甸甸的，還放在駐地，恐怕是還不給你了。”
    “哎喲，沒事兒，你還給我的東西可比那兩本書珍貴得多。值了，值了！”
    戴放拎起銅盆兒往門外走，又回頭跟蘇冷江說：
    “你看著這小崽兒，我去瞅瞅賀君竹那小子幹啥去了。”
    那邊賀君竹的屋子裏其樂融融，相隔不遠的主屋卻是一派劍拔弩張的對峙。滿寨的土匪，除了巡邏當值的還有後廚的夥夫，幾乎都聚在了主屋裏麵。巨大的火爐仍是經久不衰地撲棱著火苗，梁序和順驢站在火爐前麵，緊緊盯著上座的賀君竹。
    賀君竹不過是一如往常地坐在這威風堂堂的虎皮座椅上，可唯獨今日卻是坐得一點也不舒坦，簡直是如坐針氈。他左手轉動著右手食指上的金鑲玉戒指，冷冷地衝下邊問：
    “咋的？北平剛逼退了溥儀，你們這是要逼我的宮？”
    “大當家的，我們不敢。”
    梁序摘了腦袋上了皮毛大帽，露出汗涔涔的腦門：
    “就是這趟活兒咱們幹的太絕了，殺了淺野不說還把駐地監獄燒了，現在那個櫻內也在寨子裏。年關當頭還好說，就怕這年關一過，咱們黑角寨沒有好果子吃。”
    “梁序。”
    賀君竹閉了閉眼睛，聲音放得尤為低沉：
    “你是個明白人，明人不說暗話，你有話直說，少跟我打馬虎眼。”
    梁序被賀君竹這麼一頂，嘴裏頓時沒了下文。這時候順驢可繃不住了，他本來就對櫻內華生心存怨念，眼下又來這麼一出，氣得他一顆心又急又躁。他也把皮毛大帽一摘，大腳一邁，雄赳赳氣昂昂地說：
    “大當家的，咱們兄弟的意思就是那小逼崽子不能留，你當時為了救他一命令咱兄弟出山，現在人也救回來了，也該把人放回去了。要不咱這頂天立地的黑角寨藏個日本鬼子算咋回事啊？說出去給兄弟們臉上抹黑！”
    賀君竹聞言眼睛一眯，說：
    “我沒打算讓他暫住太久。”
    順驢聽見賀君竹這麼說，立刻眉開眼笑地瞅向梁序。那梁序麵上遲疑了半刻，也放緩了麵色。
    然而還不等兄弟們笑開，賀君竹就接著說：
    “我要讓他加入黑角寨，徹底地留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