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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正是南方的梅雨季節,琴晚擎著一張薄薄的箋紙,上麵透出一股青梅酸澀的清香,卻空無一字。琴晚回頭問那候著的長隨:“大人巴巴地派了你來,就是為了這幾隻梅子?”那人回道:“是,白知州臨行前還交代小的,這梅子鮮嫩,須得在三日內送到。”琴晚看看桌上隻隻滾圓飽滿的果實,隨口道:“大人自己也常吃這些麼?”那長隨猶豫一下才道:“府上每日要進的新鮮果子足有三四筐,全給嫣芷姑娘糟蹋了。”琴晚微微一笑,這名字聽著就不是個正經人家的女子,白去非遭貶謫也有月餘,居然轉了性子,跟女人廝混,這個掩護打的可不好啊,這是在警告那些老狐狸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打發了長隨,琴晚換了身靛藍鬥篷,一頭烏發結了個攢天的辮子,風帽罩住半張臉,吩咐了車馬道:“去步大人府上,咱們去蹭他家的飯吃。”那車夫聽他語氣輕快,迎合他的意思,在馬臀上抽了一鞭,向長街南趕去。
    卞然聽說門房是個不認識的俊俏少爺上門拜訪,心裏有些不安,白去非一走,泰和帝的態度比誰都曖昧,也沒說要誰接替他戶部尚書的位置,朝廷裏奏折上了總有幾十封,將白去非說的十分不堪,戶部內裏倒是風平浪靜,隻因人人都知道,這個上司不比尋常人,遲早是要重返廟堂的,現下趕著落井下石的隻怕到時候都沒有好下場,索性都極有默契地按兵不動。戶部如今是他與顏琴晚執掌,這人待他有一股子說不上來的熱絡勁,卞然有時也與他打趣幾句有意親近,他時而顯出極高興的模樣,時而又冷若冰霜,卻叫人猜不透。眼下與秋蠻開戰在即,又是一陣風起雲湧,陡然一個陌生人來拜訪,有些鬧心。白去非一走,整個戶部便如卸了屋頂的樓宇一般,時刻叫人提心吊膽,卞然不敢得罪人,還是親自出門接待來客。
    來人將風帽一摘,看著卞然打躬作揖的模樣笑得燦爛,卞然聽見上麵一陣吃吃笑聲,這才反應過來是顏琴晚。“步大人好周到的禮數!”卞然看他不像是要說正事的神色,隨之放鬆下來,也有心思跟他玩鬧了:“老張,把這個吃白食的亂棍打出去。”門房老張看兩人不像是揎拳捋袖打架的樣子,一對白淨麵龐都是盈盈笑意,仿佛兩隻幼貓打架似的溫存意思。顏琴晚眼珠子一轉就要往內院走,邊走邊說:“上回來你家,那廚娘烹的一手好青江菜,不知現在還在不在府上?”才下了場雨,天井裏有些濕漉漉的,兩人並肩在長廊上走著,卞然伸出手虛護著琴晚,看他一身光鮮,沾了水怪可惜的。他聽見琴晚問話,於是道:“我道今天怎麼打扮得油頭粉麵地來拜訪我,原來是來討人的。不得了了,這些個下人都管教不得了,尋了這樣大一座靠山。”顏琴晚回頭睨他一眼,又專注地看著腳下的台階:“步大人這樣擔心,不如將廚娘收用了,我看在她的麵子上,以後少不了照拂你一二。”卞然強忍著笑意:“顏大人的誠意我方才都看見了,送的好青梅子,酸溜溜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醋了。”顏琴晚正要說他眼睛尖,卻聽見耳房後麵一個粗獷聲音罵罵咧咧,抱怨誰這樣多事送了青梅來,陰雨天氣做這樣甜膩的東西總是叫人不得勁。卞然輕輕捅了一下顏琴晚的肋間:“佳人在此,還不去後廚搭把手獻殷勤。”琴晚回頭伸長了脖子去看那廚娘,腳下不防踩空,踝骨側著崴了一下,跌坐在卞然懷裏。
    卞然私心覺得這人就是故意的,方才他促狹的一睨叫人不由心向往之。兩人靠得極近,顏琴晚一時站立不起來,半張臉都埋在他臂彎裏。他身上鬥篷製得很是輕巧,隻是風帽略嫌厚重。卞然扶著她身子,直覺感到顏琴晚背上一片汗濕。氣氛莫名地有些奇怪,誰也提不起勇氣來先開口,隻好這樣默默坐在地上,幸好不算太涼。後廚忙碌的聲音透過窗戶傳過來,木屐聲、碗勺聲響成一片,可是這些好像都與他們無關,隔個世界似的,雞飛狗跳的嘈雜都變成了綽約有致。水塘經了一場雨,水麵平齊,一隻半大的蛤蟆從草叢裏躍出來,咕呱一聲,跳回去了。卞然這才如夢方醒,攬著琴晚就近在書房坐下。
    那書房修得寬敞,四麵門戶打開來就變成了水榭小亭的樣式。兩人都有意回避剛才的事情,一個在這頭手忙腳亂地泡熱茶,一個在那頭故作鎮定地盯著芭蕉下的仙鶴梳理羽毛。哐當一聲,卞然打翻了茶杯。是才淘換來的青玉菊瓣杯,落在木板上片片碎開來。
    “別收拾了,叫雪童來。”
    卞然居然臊得頭也不敢回,兩隻耳朵血色湧動,訕訕道:“齊枝要了他去盤賬,這些日子是我自己張羅著。”
    琴晚哦了一聲:“怪不得方才叫門,下人都不認識我。”卞然道:“是麼?顏大人生的這樣容貌,下回便記住了。”手裏扔了一隻白瓷小瓶過去,“自己揉一揉。”顏琴晚旋開瓶塞便聞見一股刺鼻氣味,平素打斷了骨頭也麵色不改的人此時居然撒起嬌來,嫌棄那藥酒難聞,不肯抹。卞然聽了他的控訴哭笑不得:“這又不是要你喝下去,剝了襪子眼睛一閉,狠狠推幾下便好了。眼裏瞧不見,痛楚便少些。”顏琴晚不再把玩那瓶子,忽然抬起頭幽幽問道:“大人從前也吃過這樣的苦麼?”卞然被他一問,不知怎麼就想起了在監獄裏的幾年,向茭垂涎他相貌自然不舍得嚴刑拷打,可是總有人想逼他就範討好當朝首輔,背著向茭也給他吃了不少苦頭,如今想起來,恍如隔世,可是身上還是會一陣陣地疼,連帶著心口也被豁開,汩汩地淌著鮮血。還恨他麼?恨的,可是不隻是為了自己身上的皮肉苦。那股子最初纖薄鋒利的恨意漸漸磨礪成厚重粗鈍的重器,一下下斫在傷口上,血肉模糊。
    顏琴晚看他背影不住地顫抖,連著叫了幾聲也沒回頭,撲上去抱住他頭頸,卻見那碎片緊緊被他握在手裏,細細流下一道血跡。感覺到身上一股暖意,卞然才回過神來。琴晚鬆了手,用袖子把碎片拂到一邊道:“等下人過來收拾吧,原本吃糖漬青梅喝熱茶也不相宜。”
    這時候下人送了一隻缽子來,滿滿盛著鬆黃的梅果,斑斑駁駁,醃得不透。“孟池給的,快馬加鞭從房州送來的。”卞然聽見這稱呼先是一愣,反應過來他說的是白去非後才道:“再怎麼樣他也曾提攜你我,如今人家鳳凰落難,你就叫的這樣輕薄,被人聽去不好。”琴晚頗不以為然:“從前我在他府上便是一向這樣叫的。”顏琴晚是白去非這一黨的,這事人盡皆知,他常出入白府也是情理之中,可是這話聽在卞然耳朵裏就多了一分旖旎曖昧,脫口而出道:“這樣親熱法怎麼不跟著他到房州去?”顏琴晚自從流落江湖被白去非收為親信後風月場合經曆不少,立時品咂出味道來,待要反唇相譏卻舍不得了,嘿嘿笑了幾聲,有點心虛。卞然見他不好意思,覺得自己這話說的有些過火了,找補道:“不過朝中也得有人照應著,小皇子和瓊妃娘娘勢單力孤,大人依仗你也是應當。”顏琴晚受不了這種別扭的氣氛,把話題岔開道:“說起來,姓向的如今與廣陵鬥得焦頭爛額,恐怕騰不出手來禍害別人,咱們也可以少勞碌些。”卞然回想早朝,聽說向茭主和,廣陵主戰,兩人差點大打出手。於是問道:“我看那位的意思是要打上一仗,叫秋蠻嚐嚐厲害,怎麼向茭唱起反調來?”顏琴晚看看天色,依然陰沉,緩緩道:“天威難測,打是要打,可是不是現在。自古攘外必先安內,內亂不平,你叫那位怎麼放心。”他手上做了一個抿鬢發的動作,卞然便知說的是太後。原來帝後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麼?顏琴晚看他臉上遊移不定的神色,傾身過去慢慢撫平他的眉頭,嘴裏道:“你急什麼?左右火燒不到咱們這些嘍囉身上,靜觀其變韜光養晦才是正道。”心裏卻想著,白大人,你送來青梅的意思不就是要我學劉備忍氣吞聲徐圖大事麼?卞然漠然看著簷上滴下的水線,渾然不覺顏琴晚靠在他肩上。

    作者閑話:

    看這章的標題就知道是發糖啦~
    隔了好久沒更新,來一章甜的調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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