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客棧，燈火通明。
    江都乃是大城，來往之人甚多，住宿問題便是首要。大多數客房的燈火已燃起，顯然生意極好。掌櫃的看人的目光如炬，十分毒辣。
    少恭踏進客棧的那一刻，掌櫃就像嗅到了獵物的味道，迅速抬起了頭來。
    和氣地看著在客棧中住過幾日的少年。
    和氣生財。
    他的財路又在何處？
    少恭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卻是無意上前與他攀談。
    如今方是晚飯時分，客棧內十分熱鬧，小二一時竟忙不過來。
    尋了個靠窗的清靜位置，與寂桐一起坐了下來。
    寂桐依舊低垂著頭，雙手垂於身側，坐在了下座，時刻不忘主仆尊卑之序，顯得很是聽話服從。
    等了些許時間，小二終於來招待掌櫃所言明的“貴客”了。
    紫砂名壺，青紋瓷杯。
    竟是上等蜀岡茶，芽尖葉嫩，色澤綠潤，茶香沁人。此茶極為珍貴，乃是朝中貢茶。
    微微抬眸，向桌台那邊望去，果然看見了掌櫃善意的目光，竟有幾分探求之意。
    他……有何事？
    那倒也不必急於一時，待結賬的時候順便問了他便是。
    “寂桐……怎麼不用些茶水？”少恭輕聲詢問了一句。
    寂桐微微搖頭，不言一語。
    少恭輕輕搖頭，似乎有些無奈，料想她定是還在生自己的氣。
    寂桐……怎會生少爺的氣？隻是，相處多年，如今日這般……卻是第一次，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應對。
    兩人同桌，卻隻得他一人獨自品茶。
    少恭的每一個動作與表情都表現得很自然，也很得當。
    輕抿茶水，茶香繚繞，入口甘甜，芬芳繞喉。
    確實是一個混跡紅塵的標準俗世公子。
    小二看上去也很是高興，作為一名茶藝師，能夠被眼前這樣的人品嚐茶水，實在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放下茶盞，少恭淡看於他。
    “客官要吃些什麼？”小二片刻回過神來，笑麵相問。
    轉瞬之間，卑躬屈膝，服侍他人。
    少恭微微思索，開口道：
    “葵花獻肉，鬆鼠鱖魚，鳳穿牡丹，金錢蝦餅。”
    看了看寂桐，又道：
    “再來一些清淡點的菜色，寂桐喜歡清淡些的。”
    聽到這句話，寂桐微微抬起了頭。
    正對上他溫柔一笑。
    她的神色，似乎好看了幾分。
    “客官和這位老婆婆的關係很好呢，她是你什麼人？”小二顯然已經被他們的和悅氣氛感染到了，一時之間，竟脫口而出。
    少恭微微笑著，道：“她是我家人。”
    寂桐的身子，似是微微顫抖了一下。
    少恭正看著她，再次說道：“我一直都把你看做自己的親人。”
    菜上得並不慢，卻也算不上太快。
    少恭卻並不著急，他一向是個很有耐心的人。
    窗門微微開著，可以見到外麵的夜市，大多都是些少年男女喜愛的什物，亦有各種飾品衣物，還有些小孩子愛玩的小玩意。
    燈火纏繞，嬉聲笑語，夜色下的江都古城，少了白日的規矩繁華，平添了不一樣的活力與感覺，更顯神秘迷人。
    光天化日之下，自是朗朗乾坤，規矩分明，毫不馬虎。
    那夜晚呢？許多的規矩，是不是悄然褪去，變成了另一番模樣？
    少恭的目光一直流轉在客棧外麵的夜市，微微轉眸，似是閃著亮光，也不知是在思考著什麼。
    當小二端著主菜過來的時候，卻發現桌上的三盤冷菜一點都沒有動過。
    他們兩人，似乎是連筷子都沒有拿起過。
    少年一直在看著外麵，老人一直看著少年。桌上的菜肴，竟似是被冷落了一般。
    時光仿佛靜止，眼神目光，隻為一人停留，過去如是，現在如是，將來……亦是不會改變。
    隻是他的眼中，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寂桐卻已經有些看不透了，少恭他……自從離了琴川之後，越發地神秘莫測。他麵上的笑容，卻是多了，時常笑著，獨身一人的時候，亦會靜靜地笑著，一種，很冷清的笑容。
    很冷漠，很清淡的笑容。
    這種笑容，此刻正出現在了少恭臉上。
    漆黑的眸子看著寂桐，似乎微微帶了幾分孩童的天真與快樂。
    與他對視，寂桐不由笑了一笑。
    小二卻越來越覺得他們奇怪了，他們的關係……真的是家人嗎？
    但這和他卻沒有什麼關係，問題不過一閃而過，便被拋到了腦後。
    小二堆滿了笑容，將三盤冷菜挪了挪位置，騰些地方出來。
    小蔥拌豆腐。
    涼拌花生米。
    運思糕。
    寂桐似乎終於注意到了這菜。
    熱氣騰騰……看上去剛剛出鍋的一碗……蒸雞翅膀。
    寂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忽然有這種想法。
    小二看了看寂桐，笑著說：“這是鳳穿牡丹，揚州菜裏很有名的。”
    寂桐自然知道，隻是方才一瞬間，突然有的奇怪想法罷了。
    少恭的神色至始至終一直很冷淡。
    直到小二離開之後，他才有些緩和下來。
    寂桐微微抬眸，正對上他略有不喜之色的眼神，然後又即刻隱去。
    寂桐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無甚胃口，不太想吃東西。
    那他為何還要點那麼多的菜？
    寂桐亦是有些不解，猜不透他想幹什麼。
    少恭的唇角似是微微扯動了一下，然後輕抿了一口茶水，看不出絲毫的感情神色。
    寂桐微微一笑，也不說話，自己先吃了起來。
    她是絕不敢勸說少爺吃飯的，因為他不喜歡。
    她不想做任何他不喜的事情。
    金錢蝦餅，鬆鼠鱖魚，葵花獻肉。
    少恭點的另外三道菜也上了來。
    他的嘴角，似乎是勾起了淡淡的笑容。
    寂桐正在扒飯，終於發現他動了筷子。
    少恭很自然地將肉食夾道碗裏，開始慢慢地吃。
    寂桐已吃得差不多了，看著他的模樣，忍不住笑了一下。
    少恭卻沒有看她。
    寂桐終於還是低下了頭，將剩下的飯吃完。
    最後一碗湯羹姍姍來遲，此刻寂桐已吃好了。
    酉羹。
    算是清淡一些的。
    少恭微微笑著，道：“寂桐今日胃口似乎不錯？”
    寂桐點了點頭，自然也笑了笑，道：“這家客棧的廚子，廚藝很不錯。”
    “比不得寂桐的手藝好。”
    寂桐的臉似是紅了紅，半晌，終是道：“少爺……”
    夫君……
    她此刻看上去神色甚好，整個人精神了許多。
    少恭目光平靜，帶著些許的笑意。
    家人……琴川的歐陽文嗎？
    少恭的心底似乎是在微微冷笑。
    柔眸靜看寂桐。
    這個年老的，照看自己長大的人。
    雖名為主仆，但他卻從未將寂桐看做仆人，一直把她當做長輩來看。往後的日子，她便是自己唯一的親人，自然也會好好待她。
    微微笑了笑。
    寂桐早已放下了碗筷，看樣子是吃好了。
    桌上的八盤菜肴，卻隻吃了一點。
    寂桐眼中似有不舍之意，覺得太過浪費，卻又不好說出口，怕少恭怪罪。
    少恭自然也看出了她的意思，但她既然不問，他便不說。
    於是，大多數的菜都被剩下。兩個人心照不宣地離開了飯桌，誰也沒有提及一大堆剩菜的事情。
    小二自然是跟著兩位主顧，這一桌子的菜，雖算不上名貴，卻也價格不菲。更何況，還有一開始的蜀岡茶，也不知老板打的是什麼主意，居然請客人喝這麼昂貴的茶。
    將二人陪送到櫃台邊，正看見掌櫃笑臉對著他們兩個，看上去很高興的樣子。
    小二歎了口氣，又搖了搖頭，然後轉身去收拾碗筷了。
    少恭微微笑著，平靜地看著掌櫃，他人既笑臉相對，自然不能表現得太過疏離。
    “聽說公子搬去了花滿樓，不在小店住了？”掌櫃試探著問道。
    少恭神色不變，但心中也在微微詫異，瑾娘將自己身處花滿樓的消息，散布出去，究竟有何目的？是怕自己跑了？又或是想保護自己？
    聽聞花滿樓三個字，寂桐的臉色似是白了白，將頭垂得更低，站在少恭的後麵。
    “確有此事。”少恭隻得承認。
    掌櫃眼中似是放出了光芒，他整個人似乎精神了許多，道：“那公子是見到瑾娘了？”
    “在下的確見到了花滿樓的瑾老板。”少恭淡淡開口，語氣之中，毫無半分情緒，平靜而言。
    掌櫃的眼中似是放出了光，道：“瑾娘可是江都城的第一美人啊，多少人聞名多年，卻未能見上一麵，更別提住在花滿樓了。”
    “公子住在花滿樓，想必是破了不少財吧……”想了想，掌櫃的又補充了一句，看上去對少年很是同情。
    少恭淡淡地道：“在下與瑾老板有些淵源，今晨前往花滿樓拜會，便以長輩之禮待之，居於花滿樓，不過是承蒙瑾老板照顧。”
    掌櫃的點了點頭，很是羨慕少年的運氣。至於少年說的長輩之禮，他卻半分也不信。那瑾娘……遠遠地看過一次，當真是驚為天人啊。世俗之間的男子，哪有不動心的？
    “掌櫃有事要問在下？”少恭提醒他，方才掌櫃可是一直顯得有事情的。
    掌櫃臉紅了一紅，幹咳了一聲。一說到花滿樓，自己的重點又跑到瑾娘那邊去了，實在是……
    “要說事情，倒還真有一件……”掌櫃躊躇，不知該如何開口。
    少恭微微一笑，道：“但說無妨。”
    “公子覺得本店的揚州菜色如何？”掌櫃試探著問了一句。
    少恭牽扯了一下唇角，顯得有些勉強，但還是道：“滋味甚好。”
    掌櫃的自然也看出這是安慰之語，歎了口氣，道：“江都最好的地方就是花滿樓了，酒菜都是最好的，我這小客棧要是能學上一招半式的，就好了。”
    “公子……你能不能跟花滿樓的廚娘商量一下，讓她教教我。”掌櫃眼中分明是渴求之色。
    “這……”一時之間，少恭竟也無話可說。
    掌櫃笑著，道：“廚娘跟我認識，我們見過幾回，但她老是呆在花滿樓，我也見不到她，就麻煩公子帶句話了。”
    “剛才的蜀岡茶，就算是給公子的一點小小誠意，還希望公子能夠答應。”
    少恭微微苦笑，方才那一盞好茶……當真不是白喝的。
    掌櫃的算盤，打得還真是響。
    少恭淡淡一笑，道：“既已喝了掌櫃的好茶，在下自然會盡力而為。”
    掌櫃眼中出現了幾分喜色。
    然後他聽見少恭繼續道：
    “在下會將話帶到，但卻並無把握那位廚娘姑娘會同意，花滿樓的女子，心性隻怕都有些……”
    掌櫃的擺了擺手，笑嗬嗬地道：“沒事，就隨便問問好了，不成也沒事。”
    少恭點了點頭，道：“在下記下了。”
    “公子，方才的飯錢是十六兩紋銀零五錢，零頭折了，就收公子十五兩。”
    “那日公子住進客房的時候，就已說好，概不退錢，小店的規矩是壞不得的，還請公子見諒。”
    掌櫃的表情，實在是有些皮笑肉不笑。
    少恭神色淡淡，自荷包中取出了銀兩，將銀子遞了過去。
    寂桐似是微微歎息了一聲。
    見到銀子的那一刻，掌櫃的眼中，發出了亮閃閃的光芒。
    

    作者閑話：

    收藏，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