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修，小修，該起床啦。”
    是，李爺爺嗎？
    緩緩睜開眼，眼前是李爺爺那張慈祥的滿是皺紋的臉，頭發半黑半百。
    和以前一樣。透過穿衣鏡，他看到自己，那個七八歲的，精致得像沒有靈魂的洋娃娃的小男孩，漆黑的眼底，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反射不出來。不過好像有什麼不對，他的眼睛，應該，不是這個顏色的。還有頭發，還是長頭發好看，最好是白色的。
    “小修，今天還有課要上，不能貪睡了。”李爺爺像往常一樣給他穿衣服，穿鞋子，梳頭。那雙寬大的手很溫暖，和以前一樣地微微顫抖著，卻讓他很安心。
    “小修啊，主人家今天要過來檢查你的課業，所以一定要認真些，不要讓主人家不滿意啊，乖，等他們走了就好了。”如果學習得不滿意，那些人就不會讓他活下去，與其浪費錢財來進行沒有成果的教養，不如早點移植掉需要的心髒。那些人現在圖的，不過就是讓心髒載體更充實，讓心髒更加健康，心髒的記憶也更加豐富，這樣他們的女兒將來也會更聰明。
    他都知道的。
    主人家來了。
    他空洞著的雙眼藏在削薄漂亮的劉海下，肩上的小提琴拉出優美流暢的《查爾達什》，除了這首不需要感情的曲子，其它的他都不能演奏完美。
    他能感覺到主人家的女主人那宛如看著一個滿意的花瓶般的眼神，還有男主人冷冷的打量著貨物樣的神情。李爺爺在一旁，低著頭，他看到李爺爺握緊的雙手在發抖。
    奇怪，為什麼他以前從來沒注意到過李爺爺這個時候會發抖。難道他拉得不好聽？還是李爺爺生病了？
    然後他又演示了鋼琴，繪畫，數學。主人家沒有耐心全都檢查一遍，得到家教們的肯定後就匆匆離開了。
    他不知道，主人家到底是急著去陪他們的寶貝女兒，還是為了工作。但是他很羨慕那個女孩，至少她的父母會為她傾盡一切來救治，哪怕犯罪。
    他的爸爸媽媽呢？微微皺起眉，放下手上的紙筆。為什麼他的爸爸媽媽不要他呢？
    “小修，你做得很好，今晚爺爺給你做你喜歡的燉蛋當做獎勵。”主人家離開後李爺爺鬆了口氣，上來擁抱他，揉著他的頭發。臉上的表情，像是放鬆地笑又像是在哭。
    他眨眼。其實他不喜歡燉蛋，他討厭蛋的味道。
    但是燉蛋是李爺爺最拿手的，據說李爺爺的那個不在了的孫子八個月的時候就會纏著他要燉蛋吃。
    他隻是想更加像李爺爺的孫子一點。這樣李爺爺就不會討厭他，離開他了吧。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淌，不會變快，也不會停止。
    他看到角落裏藏起來的李爺爺送他的水仙花一點點地抽長長大，還是像蒜苗一樣，綠綠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開出書上的圖片裏一樣的白色花朵呢？潔白的六個花瓣像盤子一樣，小小的杯子似的黃色花蕊。
    好熟悉，他應該在哪裏看到過這種花，但他並沒有出去過，所以究竟在哪裏看到過呢？
    一眨眼，他已經過了十六歲的生日了。生日的晚上，他看到李爺爺眼睛通紅帶著血絲地回來。
    李爺爺哭了。
    抱著自己的年邁老人很痛苦。臉上滾燙的液體讓他很不舒服。他想讓李爺爺不要哭，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擦掉的水會再冒出來。“小修啊，小修……”李爺爺的聲音像是要啞了一樣，一遍一遍地撫摸他的頭。
    不要哭了，沒事的，小修不怕，真的。李爺爺，別哭了，小修也會想哭的。小修真的不害怕疼，隻是怕以後再也看不到李爺爺了。
    李爺爺讓他逃走，他沉默，然後抓著李爺爺的手不讓他收拾東西。
    沒用的，主人家早就派了人在外麵監視，如果逃跑，李爺爺會被打斷一條腿然後被帶走，他就真的再也看不到李爺爺了。這樣的事，他不想再經曆一次。頓了頓，揉揉自己的額頭，怎麼是再經曆一次呢？這一切他好像都經曆過，而且知道結果，好奇怪。
    李爺爺麵色有點灰白，最後還是放下了收拾好的行李箱。這天晚上，李爺爺陪他一起睡，蒼老的聲音哼著奇異悠遠的童謠，粗糙的大手在他頭發上一遍一遍地撫摸著。慢慢睡著了，他忽然覺得這次的選擇，果然是對的。
    早上醒來時，他驚訝地發現李爺爺的頭發全白了。顯得更加蒼老，那雙渾濁的眼睛依然布滿血絲，像是一整晚都沒睡，卻顯得很精神。
    “小修起床了。”李爺爺和以前早上一樣地說著。慈祥地笑著。他卻感覺到李爺爺的心在哭，而且哭得很痛苦。伸手蓋上李爺爺的眼睛。不要哭了，爺爺，小修沒事，真的。
    手下又是濕濕的，像火一樣燙人。他覺得眼底酸酸的，又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躺在手術台上被推進手術室。他看到曾經那個見過一次的幹淨得像水晶般的小女孩，現在是個蒼白瘦弱的漂亮大女孩了，她靦腆地笑著，聽著她的爸爸媽媽的關心的話，但她的心裏，充滿了狂喜，不耐和陰暗。
    一同進入手術室後，那個女孩看著他的樣子非常愧疚溫和，但她的眼神，像是主人家一樣，是在看一樣沒有生命的容器，而且是會帶給她光明，健康和才華的容器。
    急切的目光讓他非常討厭。這是他第一次有討厭的感覺，連對主人家都沒有過，至少主人家是為了他們珍愛的女兒才會選擇做這種事的，而且主人家都早早告訴了他結果，不會這樣戴著麵具說著和內心不一樣的話。
    手術刀切開胸口，涼涼的，他有意識，卻不感覺痛。這種感覺很奇怪，他的心髒，還在“撲通撲通”地跳著，就離開了他的身體，連帶著體溫和意識都離開了。
    他好像脫離了身體，飄出手術室，看到外麵滿麵緊張且踱來踱去的主人家，女主人甚至握著手帕抹著淚，連精致的妝容都花了也不自知。
    男主人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地上躺了一堆煙蒂，像是燃燒過後的屍體。
    離開這個私人的地下醫院，他看到醫院門口，一身黑衣舉著黑傘的李爺爺。
    李爺爺，你來接我了嗎？伸出的手穿過李爺爺的身體。對哦，他現在碰不到李爺爺了。
    他現在已經死了。
    等到醫院裏傳來女主人高興的尖叫。手術成功了。李爺爺才收了傘，慢慢地，步履蹣跚地走進去。他留在原地。想阻止卻動彈不得。
    李爺爺，不要進去，不要看！
    李爺爺會傷心的，如果看到他的屍體的話。李爺爺肯定又會哭。他不想看到李爺爺再哭了。
    眼前畫麵一轉，他來到一座山上，身邊是換成了白色衣服的李爺爺，正對著一塊墓碑，肩膀抖動，沒有聲音地，流淚。
    這是誰啊？居然也讓李爺爺哭了。他湊上前看，新起的墳墓上泥土還很新鮮，灰白色的墓碑上刻著‘李雄國之孫——李修’的字樣，鮮紅的，像他的心髒的顏色。
    良久，他看到李爺爺對著墓碑抹了把眼睛：“小修最不喜歡爺爺哭了，爺爺隻再哭這一次。小修要乖乖地，下輩子，一定要投個好人家，要過得幸福啊。”
    他想幫李爺爺擦掉臉上的水，但碰不到，一點也碰不到。
    他很高興，他終於有名字了，他叫李修，是李爺爺給他取的名字，他終於算是李爺爺真正的孫子了嗎？
    “小修你養的那盆水仙你還記得嗎？”李爺爺像在回憶似的自言自語，“它終於開花了，就在小修睡著後的第二天，原來那裏麵早就有一個很小的花苞了，隻是太矮太瘦小了。真可惜，就差一天，小修你就能看到了。”
    真的很可惜呢。李修點了下頭。然後看到李爺爺從身邊籃子裏拿出了被布蓋著的‘蒜苗’
    ，白色的瓷碗，黑色的泥土和白色的球莖，長得蔥蔥鬱鬱的一大叢葉子綠油油的，其中有一朵白色的小小花，已經枯萎了一些。李修很好奇，為什麼這麼好的葉子裏的花會這麼瘦小？
    ……
    李爺爺說了很久的話，最後天快黑了，才慢慢起身：“時間不早了，小修乖，爺爺先回去了，明天再來看你。水仙花爺爺就放在這裏了，小修你好好看看吧。”
    目送爺爺的背影消失，李修才圍著花碗看了又看。總覺得那朵小花實在是太瘦太可憐了，應該是被綠葉搶走了養分，所以還沒長大就死了。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小花。如果他能讓這朵小花活過來就好了。
    一陣溫暖的力量從身體裏湧出，由指尖流出，落在枯萎的花上。李修一愣，然後看著那快死的花兒重新煥發生機，抽長枝條，重新綻開碩大潔白的花朵，淡黃的花蕊為單調的花上色，嬌嫩的花瓣迎風散發著清香，碧綠的莖幹比那些葉子更長更翠綠。隨著力量出現，另一股記憶衝入腦海中。
    “忒爾，你是我最可愛的孩子。”金色長發的美麗女子笑得十分高貴而慈愛。
    ……母神。
    “忒爾忒爾，我們出去玩吧，維納斯又出門了。”背上長著白色小翅膀的粉色卷發男孩歡呼著撲過來。
    ……丘比特哥哥。
    “忒爾，我們去采花吧。”
    “忒爾你看你看！”金發的純真少女拉著他的手指向河對岸的花叢，“我從來沒見過那種花，好漂亮而且枝條細長，很適合做花冠呢。”
    ……泊爾。
    他，是李修，但也是忒修爾，是李爺爺的孫子，是女神維納斯的孩子，是丘比特哥哥的弟弟，還是泊爾的朋友（泊爾塞福涅：是弟弟，弟弟啦！）。
    原來，他早就重生了，那麼現在他是回到前世？還是在夢裏呢？馬上要回到他的世界了嗎？忒修爾低頭凝望著自己不知何時變成很長的白色的頭發。又忍不住看向墓碑。還是有點舍不得李爺爺啊。
    第二天一早，李爺爺上山來了，遠遠看到他的孫子沉睡的地方有一片淡藍色的花，把附近一片土地連同墳墓都遮蓋了起來。加快步伐跑過去，他看到，小修的墳墓上開滿了水色風信子，一簇簇美麗的風信子像在迎接他似的在風中搖曳起舞。
    “小修。”哽咽半天，李爺爺隻說出了這兩個字。墓碑前的水仙葉子中，一朵修長高雅的純白黃蕊的，足有嬰兒手掌大的水仙花格外引人注目。
    水色風信子的花語：希望我愛的人可以幸福！
    李爺爺，你一定要幸福啊！小修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