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場屠殺之中存活下來的人，無一不是傷痕累累。
    即使後來朝廷重新發兵拯救百姓，也掩蓋不了曾經的暴行。唯一的慶幸就是現在自己還活著。
    朝廷組織各處僧人超度亡魂，派壯丁與幸存者一起收斂親人屍骨。
    在這揚州城裏，大家都很難忘記一個少年，他長得英俊帥氣，尤其右邊臉上有很醒目的一道傷疤，看上去很有故事。一個淺淺的笑容就能讓人覺得很炫目，無法抗拒他的吸引。
    他明明年紀很輕，卻寡言少語，默默幫各處人家挖墳填墓。很多時候，跟他一起幹活的身強力壯的人都要歇息兩下，他仍舊毫無所覺，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氣。遇見前來送水送飯的年輕姑娘和婦人，他也都含笑接過，順帶一句：“多謝。”然後就一個人坐到陰暗處，慢條斯理地吃飯。一旦靜下來，他的目光就總是看著遠方，像是在思考，又像是隻是在發呆。
    這個少年兒郎，必定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
    於是前來給壯丁們送茶飯的婦人和姑娘都開始注意起這個少年起來，有意無意和他搭話。他一般有問必答，答必不超過兩句，每句必不超過十個字。遇到不想回答的問題，他就淺淺笑一下，問的那人就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
    更多的時候，他都找個僻靜的地方，自己想事情。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麼，隻是他的眼神，寂寞地讓人想哭。
    又是往常一樣他在發呆的時候，一個姑娘在別人的鼓勵和推搡之下，滿臉通紅地站到他麵前。
    他坐在地上一動不動：“何事？”
    那姑娘羞怯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公子——”
    他眼見周圍人都是滿臉期待和看好戲的神情，於是他站起來，走進幾步。
    姑娘眼見他走過來，眼睛都紅了：“公子，敢問公子，可有家室？”
    甄言便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他未有妻子。
    可這句話一說，再接下來的問題若是他當麵拒絕，這個姑娘便在這麼多人麵前難堪，若是他若有若無地表示自己有意，這接下來的日子便更難堪了。
    “我已有家室。”
    眾人紛紛發出“誒”的一聲，便嘟囔道：“看不出來啊，明明這麼年輕。”
    “該不會是騙人的吧。”
    “好可惜，我要是早遇見他就好了。”
    他無視眾人有意無意的嘟囔聲，也無視那個被當做替罪羊的姑娘還在期待的眼神，直接說：“上工時間快到。還請小姐們早些回去休息。”
    這下大家就隻好散了。本來以為還有好戲看的。
    他依舊坐在原地，發呆，手上卻攥了一個鈴鐺，眼神空寂。
    晚上走了很遠的路，隱約見到自己的家。重重樹林之中，一個小小的屋子孤零零的端坐在那裏。
    打開門，黑暗一片。
    孤寂籠罩在自己身上，頓時一片刺骨寒冷。
    忽然一個溫潤的擁抱從身後包裹上來，隨後耳邊是熟悉的呼吸聲。
    “還沒睡？”甄言握住他的手，輕聲問。
    那人點點頭，點上油燈。桌子上是為他準備的夜宵。
    燈光中，那人溫朗眉目，脖子上一道觸目驚心的刀痕，長發如瀑。
    “今天，我看見那個女人的屍體了。”甄言說道。
    對麵的人知道他指的是儀芳，笑容收了一下，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這人活了下來，但是再也不能說話。他本身話也不多，對於他本人來說並沒什麼損失。
    而對於甄言——
    隻記得那人昏迷之際，硬是強撐著告訴他：
    “你知道頭發在佛家象征塵緣、牽掛，所以剃度也叫了斷塵緣、了無牽掛——而我——為你留發這許多年，你——也該知道這其中意思了吧？”
    有了這句話，即使沈秋鴻一輩子都不能再開口也無所謂。
    他還活著，活在自己身邊。這便足夠了。
    沈秋鴻一直都笑著麵對著他，有時會有些羞赧，眼神閃躲一般地看著別處。
    他放下碗筷，從背後抱住坐在凳子上的沈秋鴻，下巴抵著他的肩窩。
    “不會說話沒關係，從此後，我就是你的聲音。”
    深夜中，甄言再次被一身冷汗驚醒，習慣性向身邊探去。
    黑暗中一人握住他的手，將他攬在懷裏，一下一下地輕拍他的背。
    聽得身邊的人確實存在的心跳聲，他顫抖雙手緊緊回抱住。修長身材，挺直後背，優雅脖頸，還有朦朧中淡淡的笑容。一切都讓甄言一直都無法輕易放下。
    “秋鴻，我不想再當什麼功成名就的英雄了，我們就做著普通人好不好？約好了，你一定不能在我之前死。”沒有我的你，或者是沒有你的我，誰活得下去？你怎麼舍得我，我又怎麼舍得你，一個人活著？
    那人牽過他的手，在他掌心寫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