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八二章 妖怪和月亮船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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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良的一場病熱,來得快,去得也快,病中是個傻子,病好又成了瘋子,傻子任人宰割,瘋子窮凶極惡,但好在瘋子至少知道自己該怎樣生活,比如盡快離開這裏,尋機料理公子扶蘇,繼續以亡秦為己任。
    秦湛從上島的第一天就在做著離開的準備,島嶼四麵一直有濕柴堆燒,有濃煙拂散,朝可能駛近的任何船隻送發訊示,可這麼久了都見不到船影,那就一定是這座島本身有古怪。既然無法與外界通傳消息,也隻有想辦法,試著先從島上離開再說。自然科學上講,工具的曆史就是人類進化的曆史,秦湛很難形容迫不得已從頭走上人類進化這條道路時的心情,他花了很多功夫鑽木取火,也費了很多腦筋來保存火種,打磨石斧並不像教科書上說得那樣簡單,就連伐開一棵樹,也幾乎叫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氣。
    入冬的第一場寒雨下過之後,連著數日才見到一絲晴光,張良半躺在秦木匠特製的躺椅上,一麵曬著午後溫和的太陽,一麵剝著手邊用海鹽焗過的堅果。他年輕力壯,又養尊處優,害場病不會損筋動骨,更何況還有人在旁照顧。隻沒想到,真正叫他元氣大傷的,竟是那場錯亂的怪夢。因為夢醒之後,他已越發分不清楚,到底何處才是夢境,所以他得盡快離開這裏,盡快離開這與世隔絕之地,否則總有一天他會如夢裏那般,在虛惘的自欺中將所有的意誌消磨殆盡。
    濊國主望著底下垂頭喪氣空手而歸的力士,麵露不愉道,“貊,我叫你尋的人呢?”
    大個子連連擺手道,“尋不得,尋不得,所有的海島貊都找遍了,並不見主人說的那位客人。”
    濊國主沉吟一瞬,“我聽巡海的衛兵來報,多日前,在百裏外覓得一艘沉船,也不知故人之子是否就在船上,若他果真在東海蒙難,叫我如何對得起故人在天之靈。你確實將所有島嶼都尋遍了嗎?”
    貊兩手交握,那張方大的醜臉上一雙細眼左顧右盼了許久才吭吭哧哧地說了句,“好……好像……是。”
    濊國主一聽,頓時沉下臉來,“什麼叫好像是?到底找未找遍,實話講來,但有欺瞞,我定不饒你。”
    貊耷下雙眉,咧開大嘴,臉上露出委屈的神情,“除……除了蜃……其他……其他都找過了。”
    濊國主氣憤地冷哼一聲,“那還愣著幹甚麼,快去找!”
    貊聞聽,登時連退數步,一臉驚恐拚命搖頭,“不不不……我不去……那裏有妖怪,我我我……我不要去,主人不要叫我去那裏,貊會被妖怪吃掉的!”
    濊國主叫這沒出息的手下氣歪了鼻子,吹胡子瞪眼道,“你究竟去是不去?”
    大個子瑟縮兩下,主人看樣子是不會改變主意了,他暗自比較一番是沒見過麵的妖怪跟生氣的主人究竟哪個可怕,半晌才怯怯地點點頭,“貊……貊去就是了。”
    張良見到那隻海鷹,是在他蝸居荒島的第十五天,早在臨淄城中,這靈慧神奇的海鳥已不止一次替他與東海濊國國主傳訊。撕下衣邊纏上海鷹的指爪,望著它再度展翼旋去時,他知道脫困的機會很快就要來了。從早忙到晚的秦太子歪門邪道很在行,幹正經事卻比豬還笨,花了無數功夫才勉強造出一隻小到不能再小的木筏來。
    秦湛睡了很長的一覺,醒來時,周圍已經空無一人,連同一起消失的還有他那條隻做了個大概的筏子。他在海岸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太陽落下去,又再度升起來,他記得睡著前,張良散步采回來一朵野花,又好心遞給他一碗水,喝完他就傻了吧唧地睡死了過去。島上有第三個人的腳印,說明那人並不是獨自離開。他本該感到失望和憤怒,可不知為何,那顆心反倒如釋重負,走了也好,比起和一輩子的敵人朝夕相處,他寧願跟一個陌生人患難與共,張良有很多種方式可以取走他的命,比如加大毒藥的劑量,趁他睡死時再給他一刀,又或者幹脆捆了他的手腳,等不到天黑,他就會成為野獸的食物,但那人什麼都沒做成。
    貊鼓足勇氣心慌慌地穿過一團一團白雲一樣的蜃霧爬上海岸時,在岸上看到了一艘紮滿藤花的月亮船,他要迎接的客人正笑盈盈地坐在船邊等他。
    客人一拿出國主的信物,他就迫不及待地扔了自己的破筏子,拖著客人跟船重新回到了水裏,仿佛背後隨時會有妖怪跳出來一樣,使出全部的力氣拚命劃離海島。
    直到重新回到風平浪靜的大海,連那氤氳的蜃氣也遠遠甩在身後時,貊才忍不住長舒一口大氣,他一邊賣力劃水,驅著那隻美美的月亮船,一邊好奇地追問坐在船頭的人,“客人客人,你見到那隻吐蜃的妖怪了嗎?他沒有要吃你嗎?”
    張良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座眨眼就無處可尋的小島,來接應他的醜漢說,這島名叫“蜃”,因為上麵住著一隻會吐蜃氣的妖怪,那奇怪的氣會變化成各種形狀,投射出各種騙人的幻影,把島包藏得嚴嚴實實。
    “沒有,那妖怪很蠢,他睡了一覺,我便悄悄地走了。”他淡淡道。
    貊“哦”了一聲,卻還是好奇,“那妖怪長得什麼模樣?真的每天都會吐氣嗎?”
    “長得……不錯,不僅每天吐氣,還會每天到處摘果子,刨各種能吃的東西,還要到海灘上去撿魚蝦跟鮮貝。”
    貊皺起那雙粗重的短眉,恍然大悟道,“原來妖怪也要找吃的。”
    “是啊,我原本要殺了那隻妖怪的,可他每天都給我找吃的,不管能找到什麼,總是把最好的留給我。”
    貊像聽故事一樣高興道,“那是一隻好妖怪!”
    “再好也還是一隻妖怪,下一次見到他,我還是要殺死他的。”
    貊聽了又忍不住難過起來,他想了想,忽然希望客人再也不要回到島上去了。
    “客人,等你上了岸,能把這艘月亮船留給貊嗎?”
    張良怔忪一瞬,“好。”
    貊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險些將小船搖翻了,他又是羨慕又是崇拜地望著客人的背影,喜滋滋道,“客人好厲害,竟然造出這樣美的船,我從來沒有見過,就像會開花的月亮。”
    “會開花的……月亮。”張良伸手掐下船沿上的鮮麗的花朵,他笑著搖搖頭,“這船不是我造的。”
    貊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那是誰造的?”
    “還是島上的那隻妖怪。”
    貊的臉上露出前所未見的落寞神情,“那樣好,為什麼非要是隻妖怪呢?”
    張良也跟著自言自語,輕聲問道,“是啊,為什麼竟是隻妖怪呢。”
    突如其來的孤獨遠比想象中可怕,作為島上真真正正唯一的人,秦湛不再到處找食物,也提不起精神繼續鑽研工具的改造和開發,更沒有心力再去從頭開始造一艘船。他要麼整夜不睡,要麼一次次驚醒,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無限期地拉長,拉長到所有的時間都變成了寂靜的煎熬。
    張良走後的第五天,海上又是晴空萬裏,他在海邊不知不覺坐到漲潮時分,直到洶湧的海水沒過頭頂,嗆進喉嚨,才如夢初醒,驚魂未定地遊出海麵,氣喘籲籲爬上岸去。他站在岸上,怔怔望著從四麵圍聚而來的汪洋大海,一想起倒黴的秦太子接下來很可能會和偉大的魯濱遜一樣在荒島上一住二十八年甚至更久時,盡管極不願相信這種糟心的假設有一天會變成真的,但激情腦補一番,他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抬手抹掉臉上的海水,又灑脫地朝岸上走去。
    太陽落下去,月亮升起來,他從前一直覺得古人矯情,什麼“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什麼“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可真當他獨自望著海麵上皓白圓滿的月輪時,想起也許正不眠不休到處找他的愛人,現在很可能正在離他不遠的某一艘海船上,仰頭看著同一隻月亮,他的心便驀地安穩沉靜下來。
    麵前架著篝火,小火上煨著烤魚,魚腹中填滿了果仁,魚身上塗滿了野果甜蜜的汁液,秦湛枕著胳膊,望著月亮,臨睡著前,念起古人有“黃粱一夢”,他想,聞著食物的香味入睡,是會帶來好夢的。
    隻可惜,他並沒做到什麼好夢,相反,不多時就被餓醒了,醒來時,月亮已經不見了影子,海上又變成了漆黑一片,麵前的火將熄未熄正發著慘淡的光,而借著那明明滅滅的火光,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他從未見過的怪臉,四目相對之下,沒等他醞釀的驚叫從嘴裏迸發出來,反是那怪臉搶先發出了一聲比他更加害怕的“嚶嚀”,大嘴裏隻來得及咬上一口的魚也頓時掉回了地上,二話不說就四腳並用,慌不擇路地朝海裏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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