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六六章 寡人好羞澀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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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都尉是懷著跟秦太子同歸於盡的悲壯心情連夜離開鹹陽的,當然,他暫時不會為了追殺仇人,東去臨淄,而是朝北方投往雲中,到兄長蒙恬那裏避難去了。嬴扶蘇不知下了什麼迷魂藥,簡直叫蒙萌那臭丫頭中了邪了,不僅一天到晚攛掇他嚐試什麼分桃之樂,但凡得見他與俊俏男子接觸往來,也能興高采烈浮想聯翩,更甚者,還想親自做媒,替他尋覓合心投意之人。未得幾日,城中便傳出了蒙家仲子喜愛男子的流言,加上他從前的確鮮少與女子過從親近,已到婚齡也遲遲未提親事,故此言一出,聞者盡信。
    秦湛自然不知他的“無心之失”居然會帶來這麼一連串叫人喜聞樂見的後續反應,罪魁禍首除了時不時打幾下與感冒無關的噴嚏外,倒是一路順風地踏著四野的秋色跟心上人到了他向往已久的齊魯之地。
    齊都臨淄,古名營丘,當年武王滅商,建立周朝,封太公薑尚於齊地,於此定都。至獻公時,為防紀國入侵,這才加固擴建了營丘城,新城沿河而建,瀕臨淄水,故而更其名為臨淄。
    秦湛還記得小時候學過的那篇課文——《晏子使楚》,之所以印象深刻,並不是因為拗口的文言文有多麼好讀,隻是覺得這故事的可信度實在太低。好好的楚王,先是開小門,玩什麼身高歧視,再來直抒胸臆,人身攻擊,最後不過癮,還要請上一個盜賊來配戲,好歹也是一國之君,除非楚王天生是個逗比,否則不至於這麼沒品,跟他國使臣開這種損人不利己的玩笑。細節的真偽已很難辨識,但現在看來,那句“齊之臨淄三百閭,張袂成陰,揮汗如雨,比肩接踵而在”卻絕非虛言。
    兩人站在臨淄城門口,頭一次因為人太多,沒好意思拉手。秦湛想起燕國的教訓,極是誠懇地看向身邊人,“你可有要跟我約法的事情?”
    衛無疾搖搖頭,“茲事體大,你有主意,我全聽你的便是,遇事絕不與你爭執。”
    秦湛這回雖然真是半點主意也沒有,但是媳婦兒這副乖巧懂事,深明大義的姿態還是成功地取悅了他。
    然而正當他心滿意足預備舉步入城時,卻又聽身後跟隨的人接著道,“你也不必煩惱,若是老齊王不識相,我自有辦法料理他。”
    秦湛後背僵住,他回過頭來望著對方,建言道,“那個……我有主意的,咱們還是不要用那些簡單粗暴的辦法了吧。”
    衛無疾皺皺眉,不甚讚同道,“簡單粗暴有什麼不好?”
    秦湛輕歎一聲,握住對方的手,“亡國之君,何必呢。”
    “我真不明白,一個無能的廢王,究竟有什麼值得憐惜。”衛無疾盡管沒說,但對方這性子實在叫他很苦惱。談到公子扶蘇,所有人都喻之以仁,可緊跟在“仁”之一字背後的,卻是眾人心知肚明唯不外道的一個字——“弱”。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秦人,眼中從來隻有存亡勝敗,仁慈反倒成了一種會帶來優柔寡斷,躊躇不前,三心二意的古怪的病症,無關痛癢,但往往致命。對他來說,嬴扶蘇弱一點便弱一點,這沒什麼,他下不了手去做的事情,自己都可以代勞,可這人平日連個姿態都不肯做,將來莫說統禦四方,恐怕連殿上群臣也難駕馭。
    秦湛遭了個白眼,曉得對方又在嫌棄他,他倒是不在乎遭嫌棄,可這隻鳥日日在秦王爹身邊,為什麼連點政治敏感性都沒能培養出來?他沉默一瞬,忽然認真道,“可能很無聊,你願意聽嗎?”
    衛無疾微微一愣,又連連點頭,他承認秦太子平日裏放達任性,風情萬種的皮相確實能勾來一大波似蒙萌那般的無知少女,但他卻更喜歡這人認真起來的模樣,因為無論何時,一旦他認真起來,哪怕麵前隻有一粒塵埃,也會讓人覺得其中藏著天地滄海。
    他豎直了耳朵等著麵前人給他解惑,對方卻又一聲不吭拖著他融入熙攘的人流徑直往城中走去。
    書房內,麵無表情的秦王已經連續剝了半個時辰的菱角,窩在案頭,瞪著溜圓的眼睛,一眨不眨瞄著大個兒菱角米的小毛團兒,第N次伸出爪子試探著想要抓夠眼前香氣四溢的吃食,卻又一次被心情欠佳的君王給拍開了毛茸茸的肉爪子。
    李斯立在一旁,心中忐忑,他望向君王手邊隻草草翻了一眼便不再問津的奏章。這已是他近日與太史、太卜及諸博士議定的第七個尊號了,可瞧君王之意,似是仍覺不滿,他斟酌片刻,冒著膽子探問道,“君上……心中可有決斷?”
    君王手上一頓,頭也未抬道,“先生博覽群書,文采兼具,寡人懂得些甚麼,先生若覺恰當,定下即是。”
    李斯聞聽,一時竟無言以對,他不著痕跡蹭掉額角沁出的虛汗,昏花的雙眼幾番合上又張開,疲乏的精神卻並未能由此而得到分毫振作。君上慣於直來直往,從不須臣子揣摩心思,偏偏近來言語行事,實叫他摸不著頭腦。他原以為務實之君,當不會如何糾纏虛名,卻不想隻一個尊號,便令滿朝文武傷透腦筋。盡管他也認為這些拗口的稱呼沒有一個能配得上他的君王,但瞧君上這模樣,胸中怕是已有成法,可既有想法又半點不透,似乎鐵了心要他自己去猜,這可真是要難為死他了。
    秦王半晌未得回應,也後知後覺自己言辭語氣不甚悅耳,瞧了眼瓷碗中堆得滿滿當當的菱角米,果是一粒也再難擠下,他這才慷慨地將手中剝開的最後一粒遞給了邊上眼巴巴瞅了許久的貓兒。
    他抬頭望向立在跟前一臉無措的人,忍不住在心底發出一聲幽怨的歎息,這人到底是怎麼了?上輩子不都是他提的,怎麼這一回竟一個都想不起來了呢?“皇帝”二字多麼好,不比那什麼泰皇,人皇好聽一萬倍嗎?“寡人”叫了這麼多年,改為“朕”不就行了?明明是這人自己想出來的東西,再想一遍怎麼就這麼難呢?居然還跑來問他,難不成要他自己開口說,寡人想做“皇帝”嗎?
    想到這裏,秦王臉上一熱,甚是窘迫地岔開話題道,“寡人掰了這許多,先生快坐下吃吧,此事還早,容後再議。”
    李斯看看碗裏白淨淨的菱角,又看看邊上啃得歡實的貓兒,一時直比心懷隱秘的君王還要窘迫。此處雖不及朝堂莊嚴,卻也是旬日裏君臣議事的重地,怎好意思麵君而食,如此他與那不通人事的貓兒還有什麼區別?良久,他為難地向人施一全禮,恭恭敬敬道,“多謝陛下,可否允臣帶回家中再用?”
    嬴政以為這人也學古人講究什麼“食,不時不食”,便也不做勉強,本就是他閑來無事占手的活計,李斯不帶走,難道要他將辛苦剝弄了半天的東西賞賜給宮人嗎?就算賞賜,又有哪個真敢領受?他有些擔心地扶了一把對方完禮起身時不甚穩當的身體,“先生身子不適嗎?”
    李斯慚愧道,“微臣老邁,筋骨已衰,君上見笑。”
    君王蹙起濃眉,“先生精神欠佳,早些回去休息也好。”
    李斯得允,連聲告謝,急忙上前一手抱起那隻拚命往君王袖底鑽,死扒著書案不肯走的貓,一手端起那隻滿得快要掉出來的瓷碗。
    六國戰事既定,丞相王綰年事已高,未知是得君王授命,還是老丞相果真年力不繼,如今雖在其位,卻已不大理事。君臣心照不宣,他也從不故作謙虛,既然那個位子遲早是他的,他便毫無怨言地接手了丞相府大半的政務。千頭萬緒,日不暇給,君上強作矜持,可那點不易察覺的委屈不滿,還是叫他瞧了個正著,李斯暗自反省,說來慚愧,尊號一事,他的確尚未用盡全部心思,也難怪總不能令君滿意。
    秦王鬱鬱起身相送,真不是他挑剔,嬴扶蘇不是常有句古話掛在嘴邊?“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他雖未聽說過先人之中,究竟哪一位喜用七字真言,但他都被人叫了半輩子“皇帝”了,換個別的,這怎麼能習慣?
    心不在焉落後一步,喚回神思的先是貓兒尖銳的嘶鳴,後是掉在地上摔碎的瓷碗,再接著是侍者緊張急迫的驚呼聲。嬴政伸手扶住這個沒有任何跡象就這麼突然倒下的男人時,心也不由跟著沉沉一墜,那一瞬間,他感到,李斯就好像那隻青秀的瓷碗,是從泥土中鍛出的美玉,又精美又實用,卻好像……也是不經摔的。
    腳不沾地奔走一天,衛無疾發現自己又上了嬴扶蘇的大當,說好的要與他說道理,可這人硬是拖著他從茶樓,酒肆,飯堂,商鋪,藝館,學社,幾乎逛了大半個臨淄城,問他什麼也不說,一路就知道故作深沉地衝他笑,直笑得他莫名其妙,一肚子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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