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心中不願，嬴躍卻還是依從母命，更衣束發，外出相迎。
    “大業功成，君上何故愁眉不展？”李斯望著多日未見喜色的君王，啟聲問道。
    嬴政沉吟一瞬，“先生以為，如此這般而取齊國，果真妥當嗎？”
    李斯沒有答話，所謂兵不厭詐，昔齊楚結盟而攻秦，楚取秦之曲沃，齊國襄助，張儀往說楚懷王，願以商餘六百裏之地換齊楚斷交，懷王貪圖眼前之利，又為佞臣讒言所惑，遂驅逐齊使，棄絕兩國之交誼。不想秦一反前言，拒不交割，隻肯予之六裏，懷王大怒，興兵攻秦，齊國拒施援手，楚國大敗而歸。張儀身後，毀譽參半，他一生縱橫捭闔，名垂青史，卻也累得秦國，屢增罵名。
    公子躍效法張儀之謀，收買齊相後勝，又許齊王封地五百裏，因使田建罷兵獻國，可今日之秦國，合天下而為一統，莫說五百裏，就算是五裏也萬不能割舍於人，無論如何，齊王建最後隻會落得一場空。以李斯之意，憑借秦國之力，攻下臨淄，易如反掌，本不必再走歧路，徒增事端，但能不動刀兵，不費糧草，總歸還是一件好事，唯有一點——失信於人，恐遺後患。
    嬴政的心情很複雜，他雖已不記得，前世裏究竟是誰提出的計策，但二度取齊，方式竟一模一樣，實叫他心中五味雜陳，他知道李斯的擔心，而之所以同意這荒唐的提議，說到底也是因為記憶裏齊國並沒有給他惹出太多亂子，可使計用謀，始終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前世他想得很簡單，田建降秦，那是很識時務的作為，就算他不降，秦國也會像滅掉其他五國一樣，滅掉齊國。五百裏封地簡直是異想天開，秦人一寸一寸打下的疆土，怎能賜給一個卑弱無能的亡國之君？給他在共邑劃出一片荒地棲身，已是額外施恩，所以嬴政從不認為當初背棄前言有什麼過錯，甚至直到田建憤而斷絕飲食，餓死在鬆柏之間，他也不過視之為一懦夫爾。但再世為人，他已多少有了些自省之意，到底人言可畏，或許仇恨之外，正是這一點一滴慘礉少恩的作為，最終令秦國失盡人心。
    未等君臣多作敘談，秦湛已攬著小弟哥兒倆好地在外求見，他確定自己是有那麼點兒多愁善感的，眼瞅著小時候動不動就歪在他懷裏哭鼻子的奶娃娃轉眼就長成翩翩少年，他能想到的也隻有那句早被人用爛的“光陰似箭”，這一瞬間，他突然覺得什麼國家，什麼功業，什麼理想，全是虛的，他什麼也不想要，隻希望父親不要老去，隻希望弟弟長葆天真，然而時間就在眼前分分秒秒地流逝，越是拚命追趕，它就越是跑得飛快。
    秦王眼見兩個兒子一並前來，隻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跟在太子身後乖巧的小兒子，他能猜到這個孩子的背後一定還站著另外一個人，否則，憑借幼子的見識，要從秦國的眾多謀士中點出一個陳馳，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斜了眼粗枝大葉的長子，恨鐵不成鋼地歎息一聲，這種事情還要他這個做父親的來操心，嬴扶蘇這麼多年的太子可真是白當了。
    秦湛原本預備跟君父好好談一談蜀中衛氏的事情，順帶也報備一下丈母娘慷慨至極送他的那份大禮，沒想到半途遇到小弟，這等私事也隻好來日再說，加上老爹今天明顯心情欠佳，隻不鹹不淡地問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就表明了攆人的意思。
    他實在是累極了，盡管內心還沉浸在光陰可惜的惆悵之中，可一看到老爹那張似乎一點也沒被歲月整殘的俊臉，又立刻陷入了來日方長的欣慰與喜悅之中，於是規規矩矩問了安，便依命告退。倒是身邊的少年，雖然掩飾得很好，卻仍在不經意中流露出一絲惋惜。他隻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他很理解小男孩渴望得到父親關注的心情，但嬴扶蘇能說什麼呢？或許不說才是最好，說了反倒顯得站著講話不腰疼，更可況，所有人不都認為，是他命太好，生而為長子，故萬千寵愛於一身。
    “大兄，躍兒長大了，也想為君父，為大兄分擔。”
    秦湛點點頭，“你有這份心，大兄求之不得。”
    “可是真心話嗎？”
    “你長大了，連大兄也不信了。”
    “信的，隻怕大兄怪我年少無知，不懂進退。”
    秦湛盯著對方那雙誠摯率真的眼睛，心中平添幾分倦意，他暗暗對自己說，秦湛哪秦湛，幸好你喜歡男人，不然將來還得操心養孩子，瞧瞧，多心累啊。
    嬴躍知道這人不會跟他生氣，所以說起話來總是有恃無恐，當年他有膽子講出那句“叫胡亥，能做秦王”，以後便再沒什麼是他不敢說的了。他的目光越過麵前人的肩膀徑直看向他身後從暗中走到明處的人，也知趣地不再多說，禮數周全，長揖拜退。
    “你提防著點。”衛無疾心知大概說了也是白說，卻還是麵無表情地告誡了一句。
    秦湛無語望天，“小孩兒我沒辦法啊。”
    他說罷，身後的人隻冷冷一笑，“不小了，你像他這麼大的時候，都知道跟人在杏花林裏偷歡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