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甕城之上的人靜靜望著暝暝夜色中一片混亂的城郭，眼中滾出兩行哀慟的熱淚，他咽下爭先恐後灌入口鼻的又腥又涼的疾風，“韓貞……我們來晚了。”
    “就算來得不晚，你以為你又能改變些什麼。”
    韓葳臉上擠出一絲艱難的苦笑，他與兄長帶著父母辭別故土，四處周遊，原預尋一處山清水秀之地，就此隱居，不問世事，卻又聽舊韓人傳來遺民集兵，亂秦附楚的消息。如果他還是從前那個不諳世事的公子葳，也許當真會心潮澎湃，感歎一聲，“韓人留戀故國，足慰心懷！”可惜他已走過太多城坊，見過了太多的人，被迫放棄了太多從前能令他無憂無慮的天真，也更懂得如何在每一件事情未開始之時，最先估量代價跟後果。
    偕伴在旁的人，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出聲安慰道，“至少你還能救很多人的性命。”
    衛無疾言出必行，在衛士將第一百個叛逆送到他跟前之後，他便再沒動過立在身前的佩劍。
    韓葳踩著一地的鮮血，慢慢走近那個腳下滾滿頭顱的人，他伸出手，遞上掌中的藥瓶，麵上未有不甘，心中卻帶著怨恨，眼中含著淚水，眉間懸著悲痛。
    衛無疾接過，徑直交給身後的人，李由恍惚一瞬，急忙握進掌心，轉身而去。
    眼看那人在重重護送之下徑直離開，他這才轉臉看向來人，“你的條件。”
    韓葳依言問道，“提什麼條件都可以？”
    “隻要我有，隻要你要。”
    他沉默一瞬，再度看向地上形色猙獰的人頭，“你殺了我這麼多國人，我想要你的命。”
    “可以。”衛無疾不假思索點頭應下，不想眨眼間拔劍的手卻又突然被人按下。
    他詫異地抬眼看向麵前人，韓葳神色複雜搖頭歎息道，“我明白了，一個人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又怎會在乎旁人的，你還記得你的佩劍叫什麼名字嗎？”
    他凝視著手中染滿鮮血的劍，淡淡道，“長生。”
    韓葳點頭，“阿湛醒來，代我向他問好，以後別再殺韓人了，也放了子房吧，勿再輕易允人性命，莫辜負了‘長生’。”
    長劍倒提，遍身是血的衛士，一把推開外廳的合頁門，大步跨入堂中，見得廳中不疾不徐，臨窗遠眺的主人，立時滿臉急切催促道，“少主，快走吧！郢陳加駐的根本不是秦軍，是秦國的黑鷹銳士！個個以一當百，我們的人撐不了多少時候了！”
    男人掃了眼地麵上那一串帶血的腳印，眉間浮起兩分厭色，“韓國亡了，連規矩也跟著亡了。”
    來人怔愣半晌，一時隻覺麵紅耳赤，思及外間情狀，又猛然抬起頭來，再度規勸道，“來不及了，請少主速速離開郢陳！”
    張良抬眼望向院外在夜風之中躍舞燎動的火光，冷冷一笑，不覺神色悵惘，低聲呢喃道，“離開郢陳，又該去向何方……”
    他一聲歎息未完，呼啦啦湧入門庭的玄甲秦衛，眨眼之間已憑刀倚劍將四麵封堵。
    “你以為還走得掉麼。”穿過層層軍衛，穩穩走到麵前的男人，帶著一身撲麵而來的血腥之氣。
    張良盯著對方掌中秦劍，眼中劃過一絲尖銳的冷光，忽而展眉笑道，“你們的太子，他還沒死嗎？”
    簡狄一把擰住對方的衣襟，重重將人抵摁在廳中粗大的立柱之上，“交出解藥，別再負隅頑抗了，公子若有三長兩短，世間韓人，一個也莫想走脫！”
    男人口中溢出一串無情而又放肆的戾笑，韓人本就無須走脫，若已順服秦國，自然便不再屬韓人之列，秦人要殺，有何不可？若有心抗敵，以身殉國，那也是死得其所，所以死怕什麼？他們明明早就該死了。
    簡狄眼中發狠，心知此人為亂事之首，不當由他私下處置，正要下令將人帶走，外間卻又匆忙奔進兩個人來。
    韓葳隻看眼那人手下神情木然，冷漠得仿佛陌生人一般的舊友，忙道，“仁兄手下留情，解藥已經奉上，還請網開一麵，不要連累無辜庶民。”
    簡狄比他還要心急，“今日殺一百，明日斬一千，後日坑一萬”此話可絕不是說說，幸好這些不要命的逆賊，已湊足了今日的數目，明天若還尋不得解藥，郢陳必定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