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頓下遠來的故人，秦湛召來暗處侍守的簡狄，第一次鄭而重之，提到荊軻的名字。
    樊於期沒能走到燕地，兩國邦交也早已斷絕，這便意味著曾經的刺客已無法光明正大走上朝堂，接近秦君，但同時也代表著對方已徹底從明處走到暗中，從此真正叫人防難勝防。
    簡狄將一應囑咐精心記下，亡命之徒遊於七國之間，可謂無日不有，他雖不知少主為何獨對一人三複斯言，但不疑不惘，聽命奉行，於他已早習為故常，更可況，他武藝智謀皆不獨出，能叫少君另眼相看，想來也是得益於此。
    “鹹陽城中，一旦發現荊卿蹤跡……”
    話說一半，戛然而止，簡狄詫異抬起頭來，卻見對方神色複雜，半晌才不疾不徐說出餘下四字——“速來報我”。
    秦湛從未對人承諾過什麼“生死不易，白首同歸”，對他來說，認同利益交往遠勝過所謂肝膽相照，可當高漸離那雙澄明通透的眼睛向他投來信任的目光時，他卻再也無法說服自己，他們其實不是朋友。
    後世流傳的曆史故事中，那人初到秦國之時，天下已歸於一統，秦王耳聞他長於音律，技藝一流，便召他入宮。然而高漸離為替舊友複仇，卻趁麵君獻藝之際，以灌鉛之築擊秦王，其事未成，最終死在秦宮。
    若然置身事外，秦湛也定當讚一聲“君子高義”，可現在，那個身負惡名的暴君，已成為他生命中最為重要的男人，容不得任何人褻瀆傷害。
    眼見內室之中，玄衣劍士負命而去，候在外殿的人這才轉入裏間掃榻問寢。
    誰料，絲被未及攤展，主人卻又有外出之意。
    韓倉透過窗子看眼天中月色，遲疑片刻，忍不住低聲規勸道，“天色已晚，少君還要去往何處？日間勞累，不得喘息，更深露重，正該歇息。”
    對方卻搖搖頭，抬手拍拍他仍舊不甚強壯的肩膀，隻交代了一句“早些休息”，隨後便大步走出寢殿。
    春寒尚在，夜風徐徐，蹲在窗台上的貓兒兀自舔著爪上的亂毛，看也未看麵前垂死掙紮的活魚，男人又將魚兒朝前推挪半寸，向來盛氣淩人，目無旁物的一張臉竟帶著幾分從所未見的委屈討好之意，“大意扯疼了你原是我不對，給你魚還不成嗎？”
    他說著再度小心翼翼伸出手去預備安撫愛寵，誰想這回卻連一根貓毛也未曾碰到，警覺的貓兒已“嗖”得一下跳出了窗子。
    秦湛踏入西苑之時，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自以為應當珍而重之的感情，在他這裏，卻似乎得到了最輕慢的對待。
    那之前，二人在宮中雖也常常碰麵，卻鮮有交集，加之孔雀口是心非，傲嬌孤冷的性子又實不討喜，他盡管談不上避之不及，卻始終敬而遠之。甚至到現在，他都未能理清楚，明明從來相看兩相厭的兩個人，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發生這種叫人措手不及的微妙變化。
    那天晚上，他沒有一句表白，便將人壓在了床上，又借著醉意半分試探，半分宣泄害他吃盡苦頭。燕國一行雖朝夕相對，一場意外卻又叫這段感情陷入危機。
    他慢慢踩過腳下每一塊陌生的磚石，看過周圍一處比一處寂寥的景色，終於不得不承認，他對愛人的生活，果真關心得太少。
    踏上石階，轉入內閣，行過廊廡，正沉思中，春藤掩映的窗格裏卻忽然躥出一道黑影，下一秒一隻肥壯的花貓已直直跳進他懷中。
    他低頭看了看掛在胸前將衣襟都勾脫了線的貓爪子，一眨眼，窗口又跟著飛出一條還帶水的活魚，他下意識退移一步，堪堪躲開身前飛濺的腥水。
    再看時，懷裏的貓已經利索鬆開爪子，跳回地上，銜起草叢中正拚命甩尾巴的大肥魚，甚是得意地抖抖耳尖，一溜煙便躥向屋後，沒了影子。
    他不明所以正待伸手推窗，叩合的窗扉之內卻傳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抱怨歎息，“連魚也哄不回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