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裏東風，如花間浪子，解盡寒衣。一夜春回大地，有陌柳鳴蜂擺駕相迎，唯西苑海棠，不解春情，滿麵豔妝，一樹猩紅，團花瀝血，未改新顏。
    獨自坐在那株老樹上的人，一身玄衣盡數掩在重重花影之中，秦宮人人傳道，繁花萬種，無不惹人愛憐，獨有西苑那株海棠，最是矯首亢心，狷介倨傲，叫人敬而遠之。然而卻隻有他最是清楚，年年春天，這株孤樹，也會在寂寂無人之時，含苞吐蕊，春心暗動。
    南國有菱，分青與紫，青菱嬌嫩，脆爽清甜，他卻偏偏喜愛過季的紫菱。老菱角雖粗厚堅硬，甚難料理，但若經蒸煮，卻綿軟醇香，別是一番滋味。大個兒的菱角，去了殼子，剝得幹幹淨淨，他懷中的銅缽，不一會兒便見了底。
    正出神間，頭頂花枝輕輕顫搖開來，碎落的瓣蕾飄飄蕩蕩落入襟懷，一隻毛茸茸的肉墊子大搖大擺攀上他的肩膀，緊接著四條爪子更是肆無忌憚踩過他的心懷，衛無疾撥開懷裏撒嬌的野貓，連忙雙手護住腿上的暖缽，“莫亂摸撓，這是我的。”
    漂亮的狸貓抖抖背上厚實的軟毛，瞪著那雙好奇的貓眼，歪歪腦袋，不滿地撓撓對方的手背，又執著地朝眼前的吃食扒攘過去。
    他揉揉花貓的頂毛，再度將東西拿開，“莫搶，下次給你抓條魚來便是。”
    懷裏不情不願的大貓抗議地叫喚一聲，又趾高氣揚跳上他的肩背，抬起爪子撥拉枝頭新開的小花。
    自燕國歸來，這是他第一次直麵君王，在那些叫人無地自容的愧悔之中，君上卻隻遞給他一缽菱角，問了一個他根本無法回答的問題。
    “如果太子未曾與你一道赴燕，你當如何歸複秦國？”
    他記得，那時腦子裏全然空白一片，盡管這句話，他早已暗暗追問了自己無數遍。
    既難以回答，唯有照實悔罪，他對君上說，“衛無疾失心亂性，燕國一行，於肩頭重任，未曾多加半分心思，以至功敗垂成，罪無可赦。”
    君王卻隻搖頭，“那如今可找回正心，歸置本性？”
    他沒有撒謊的習慣，想要直言相告，卻更覺難堪，半晌才硬著頭皮答道，“屬下一定早日平心定性……”
    “你要如何平心定性？”
    從小到大，君上偏疼，向來不曾為難於他，麵對不依不饒的拷問，他幾乎無法形容強逼自己說出那句話時，心裏一瞬間痛極的感覺，“自今而後，當秉持心性，無涉兒女私情，好生奉守職命。”
    “你的意思是，沾上兒女情長，便做不好這個黑鷹令長了？”
    他不明白對方因何有此一問，麵前眉頭緊鎖的君王卻已在他根本來不及思考之時，替他給出了答案，“做不好，不做便是了。”
    “不做……便是了？”出乎意料地，乍一聽聞似乎誅心劐膽的言語卻並未給他帶來太多的痛苦，引來的隻是無窮無盡的惶亂茫然，他忍不住問自己，如果衛無疾不再是大秦的黑鷹令長，那麼，又該是誰？
    直到俯首拜退之時，他依然未能思索出個中真意，正如那人曾說過的一般，也許他真的從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臨出門時，君上叫住他，“寡人方才問扶蘇，如果大秦的國君之位，跟寡人的黑鷹令長，隻能求一樣，他會作何選擇。”
    他詫異地回過頭去，卻見君王麵含笑意，娓娓道來，“那豎子想也未想便答複寡人，嬴氏子孫，能者無數，國君人選，不吝一人，可世間卻隻有一個衛無疾。”
    抓回背上胡蹭亂撓的活物，樹上瞑目沉思的人忽然睜開眼睛跳下搖晃的花枝，提著手裏嗷嗷亂叫的狸貓，大步離開偏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