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之法度，向無賑濟一說，若開此例，豈非滋生庶民懶惰之心？”
    “國人遭難，尚不見憐，況六國逆民乎？”
    “君此言差矣，霜凍已傷田畝，大風又毀禾稼，倘若今夏再起旱災，終年生計將毀於一旦，秦不恤之，三晉之民盡填溝壑矣！”
    鐵麵無私的秦臣看眼對列心急火燎，拊膺頓足的客卿，“汝為魏人，自當為韓魏說話。”
    那人麵上一白，複又冷冷笑開，“敢問長者，今日之天下，尚有韓魏一隅之地乎？如此，秦之潁川、碭郡又在何處！”
    此言一出，大殿之內，頓時鴉雀無聲，座上君王蹙起濃眉，沉吟多時，突然開口道，“秦法無可移，內史何在？”
    列臣之中，有人聽召移步而出，群臣觀之，盡皆側目。
    男人一身錦衣，容貌俊美，雖神色謙恭，行至間卻自有一派逸韻風流。郭開早年享祿於趙，諂事趙王，唯利是圖，人盡皆知，趙之將亡，又背棄故國，轉投於秦，可謂聲名狼藉。初入秦地，即為君王委以重用，朝野上下甚有微詞，諫議紛紛，奈何秦君一意孤行。
    未曾想，居數年，內史雖見任達不拘之態，卻無放浪形骸之舉。更有慧眼察見毫末，理事達於細端，叫庫中糧草錢貨，年年堆積如山，各地倉儲，滿坑滿穀。惟把持府庫，銖施兩較，不毛不拔，屢叫諸臣咬牙切齒，又愛又恨。
    “內史郭開，謹承王命。”
    秦王點頭宣令道，“鹹陽宮自昭王時立成，秦已百年為築新殿，內史妥善算撥錢糧，丞相派官征集民夫，少府領百工尋址，再起一座宮苑，名字……便叫阿房。”
    李斯輕舒一口氣，不著痕跡壓了壓疲極的雙眼，既須不悖秦法，又謀賑濟生民，徹夜相商，妥帖者，唯以工代賑一法。天明時分，君上仍未做出決斷，此言既出，才終於叫他放下一樁心事。三晉之地，初並歸秦，人心未定，便罹災患，其民不識秦法，又荒怠散漫，國君若無救濟之法，必生大亂。
    嬴政記得，前世裏阿房立基是他在位的第三十五年，那時大秦已兼天下，為防遺民造事，他便將六國貴族盡皆徙入鹹陽，帝都日漸繁華，涇渭之畔，人滿為患，宮苑四圍，私邸無數，日夜嘈雜喧嚷，水流汙濁不堪，他迫不得已才下令重築朝宮。隻可惜到死，阿房宮也未能建成……
    他知道李斯顧忌自己的客卿身份，未敢明言要他賑濟災民，也很明白以他的心性，無論如何不會動搖秦法，“以工代賑”雖隻寥寥幾字，卻不知又耗費了對方多少心血。
    散朝時，秦湛腦子裏正在回憶高中學過的那篇文言文，他很難想象古人對著一片廢墟，寫出千古流傳的曠世佳作，究竟耗費了多少腦細胞。杜牧說，滅亡六國的，是六國本身，而不是秦，滅亡秦國的，是秦國自己，而不是天下人。他還說，如果六國愛護自己的百姓，便有足夠的力量抗拒秦國；如果秦國愛護六國的百姓，秦人便能遞三世甚至萬世而為君。
    他立在軒敞的殿堂之中，望著外間撂高的朝陽，再一次感到，撲朔迷離的曆史大約永遠給不了世人絕對的真相，隻會在無數或好或壞的假設中，引出無數浪漫追懷與唏噓惋歎。
    秦王揮退一眾朝臣，回頭又見整個朝會沒有半點存在感的大秦儲君，又直著兩眼不知在想些什麼，頓時心生氣悶，擰起眉頭，揚聲吩咐道，“嬴扶蘇，跟寡人到書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