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老夫之見，為防燕國收攏趙氏，勾連匈奴，引狼入室，還是應當由邯鄲北上，直取燕國，再下遼東，乘水路南下，分兵進取齊楚，如此天下可定。”
    一番金玉良言，可謂高瞻遠矚，老將軍身經百戰，眼光如炬，李斯卻隻默然不語，直到步出宮門時，這才忽然開口問道，“先取魏，再攻楚，後拔燕齊，可全王業乎？”
    王翦沉吟一瞬，直言道，“一天下者，必秦也，魏楚燕齊，唯早晚而無先後，若然先行南下楚地，置燕齊而不問，三國合縱拒我，秦軍恐腹背受敵。”
    李斯取出懷中奏諫，雙手奉上，王翦一把拿過，“嘩啦”一聲抖開簡冊，陳請之事，竟與他方才殿上所論不差分毫，他立時雙眉一擰，吹胡子瞪眼道，“使君糊塗！既早有奏書，為何方才殿上隻字不提？忠臣貴在直諫，為順君意，曲心相迎，非佞幸而何？”
    李斯一言不發接回書簡，草草卷合，信手投進不遠處的暗溝，躬身俯首衝麵前長者長施一禮，“昔日六國合縱尚不可為，區區燕齊楚又能奈我何？依老將軍所言，取四國唯早晚而無先後，既然都是一種結果，君上隨心所欲，又有何不可？”
    王翦指著麵前明明一臉誠摯卻偏偏口不擇言的人，半晌才氣急敗壞道，“君上年輕氣盛，正該臣下勸諫約束，獨斷專行，豈是我大秦之福？李斯啊李斯，今日你大權尚未在手，來日執掌國器，君上遲早要叫你慣壞！”
    “仆有過，謹受教。”李斯垂下眼簾，口中懇切至極說著冠冕堂皇的謙敬之語，腦中神思卻已悄然馳遠，存燕遺患，如骨鯁在喉，取燕無名，難堵悠悠眾口，更叫人無可奈何的是，他的君王雖然嘴上故作薄情，終究還是留了一份心。
    送回餘怒未消的老將軍，李斯獨自走在鹹陽繁華喧嚷的街市上，難得萬人之中圖一時清靜，眨眼卻又被急急忙忙的家仆追攆而來。來人顛三倒四轉述一通，他聽罷，連連搖頭苦笑，未幾，隻得匆忙隨之回返家中。
    地宮囚牢，深不見底，唯一盞幽幽昏火在暗無天日的黑幕中掙紮搖曳，濃烈的血腥之氣混雜著強勁幹冷的北風擠入口鼻，鼓裂心肺，肆無忌憚躥蕩於四肢百骸，燕丹感到遍體生寒，心中卻偏偏滾起囂囂烈火，他艱難咽下胸中悒氣，轉身看向由暗牢之中大步轉出的青裾衛士，“他還是什麼也沒說嗎？”
    “百裏虔請見太子。”來人麵無表情，依言稟複。
    燕丹掃了眼對方掌中的瀝血長鞭，眉頭幾乎擰成倒“川”，藏在袖中的雙手攥得骨結發白，青筋畢現，良久卻終於還是未置一詞，舉步邁進眼前漆黑的牢獄。
    室外仆從點亮燈火，他這才漸漸看清麵前人的模樣，赤裸的上身鞭痕烙印層層疊累，綻開的皮肉滲出團團血花，唯有那張飽經風霜已叫歲月礪出痕跡的臉，曝於忽明忽暗的光影之下，仍舊是一副堅毅忠誠的神情。
    男人為他扛過刀劍，擋過風雪，陪他四處流離，為他肝腦塗地，一眨眼，便是十年。
    他記不清十年中有多少次朝不保夕，多少次魚遊沸鼎，多少次命懸一線，隻知道，身後總有一個人為他義無反顧，為他鞠躬盡瘁，為他舍生忘死，可即便這樣，他仍舊無法信任他，這世間哪有無緣無故的赤膽忠心，無緣無故的犧牲奉獻，無緣無故的蹈死不悔？更何況，這個男人不求名，不圖利，不貪功，不享祿，十年了，他甚至不曾真正見他笑過。有這樣一個人在身邊，叫他安心落意，也叫他惶惶難寧，更叫他自欺欺人，暗自慶幸，燕丹，這世上，你總歸還有人可以信任托付。
    差一點，他就要拿出千方百計得來的匕首跟毒藥，交給麵前這個從不會對他說“不”的人，以最慷慨意氣的姿態懇求他抑或是命令他，百裏，燕國小弱，數困於兵，舉國不足以當秦，唯擇勇士以用，效曹沫之與齊桓，小則存燕，大則存天下，此足光耀萬世，名留青史，吾與汝胡不為也！
    他按下胸中不可對人言的憤怒與難堪，口中溢出兩聲譏刺的諷笑，似乎是在嘲笑對方，卻又更像是在嘲笑自己，“燕丹好大的麵子，竟勞駕秦王得力腹心隨伴左右，明偵暗查，說罷，彼所從來，究竟意欲何為？”
    血珠順著濕亂的眼睫融進眼眶，將他本就迷恍的視線淋洗得更加模糊，被鐐銬釘縛在石牆上的人，吃力地睜開眼睛，望著暗室外明明滅滅的光影，眼前似乎又出現了秦川的落日，渭水的浮波，鹹陽宮中的暮鼓，還有章台獨坐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