轔轔輗車過函穀，肥馬輕裘入秦川，少年強自板正肩背撐起身上厚重莊嚴的禮服，跟隨小心翼翼，一臉誠惶誠恐，已受了他半月白眼鄙夷的禮官步入巍巍秦宮。
    內侍一路唱喏傳報，一聲一聲激起他胸中惡浪滔滔，他聽說，秦人滅趙，焚城屠眾，韓王納土，屍骨全無，燕人入質，秦嚴以拒之，如今大將王賁又已率軍開赴大梁……每思及此，他便越加感到自己穿錯了衣裳，子南應當一身緇衣，袖藏冷箭，行止颯遝，雄姿英發，如傳聞中所有猛士奇俠一般，以人間大義之名，捐棄七尺之軀，哪怕虎狼之君在前，也敢以白刃相迎，不論成敗，當無負一世英明！
    可惜，他隻能恭恭敬敬從虎背熊腰，魁偉肅穆，衣甲鮮明的秦宮衛士的凜凜目光中，按部就班，禮拜朝見，放下從來寧折不彎的膝蓋，垂下那顆僵硬固執的頭顱，張口背出父君千叮萬囑了無數次的諛辭奉語。
    “明明在上，赫赫在下，嗟嗟我王，有秩斯祜，申錫無疆，及爾斯所……”少子年力不足，稚氣未脫，雖故作沉穩，終不善矯飾，念念有詞，卻字字敷衍，句句勉強。
    秦湛心知肚明，麵上卻未見半分不悅之色，他凝神看著跪在室中衣冠齊備的少年，孔子周遊列國十四載，留衛十年，吳公子季劄亦曾有言曰，“衛多君子，其國無患”，他不清楚這句話在別國能有多少分量，但在秦地，衛人總能得到最大的禮遇。遠有商君革法明教，移風易俗，解國人於困厄，內立法度，外示強兵，助秦成王業，興霸圖，近有秦相不韋散盡家財，襄輔先王，雖諸般糾葛，傳言紛紛，但秦人心中，功過自有定論。
    賀詞尚未頌完，座上人已發話叫他起身，子南心中憤憤，壯起膽子朝主位望去，頓時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對方英挺俊朗，風儀美甚，眼中含笑，更見熟稔，他驀地一陣赧然，秦人似乎也並不如傳說中那般凶惡，相反，還挺好看的……
    未等他扯回脫線的思緒，那人已開門見山道，“冒昧相請，公子醫術高明，秦欲於學宮之中，立一醫館。四方學子，有誌於救死扶傷，解危濟困者，還請公子傾囊相授。”
    少年一臉不可思議地瞪著那個信口開河的人，“你怎知我會醫人？”
    秦湛點頭道：“我不僅知道你會醫人，還知道你喜歡醫完就賣，隻可惜我二人五十錢都不值，倒是白費了你一番功夫。”
    “你你你你……你！”少年瞠目結舌，恍然大悟道，“竟是秦國太子？”
    “不像嗎？”想起老爹那個現成“底板”，他幽幽說道，“還是說你如今後悔當初救我？”
    少年噎得滿臉通紅，秦湛急著去找衛無疾，也沒有心思繼續寒暄，再度直入正題道，“方才所言，公子意下如何？”
    少年眼中聚起更多鬱氣，不假思索大聲道，“實乃妄語！未有恩師授命，我怎敢轉教於人？”
    “君一身本領，救一人，活一人，授予十人，則活百人，授予百人，則活千人，授予千人，則活萬人，公子寧守一人之諾，而冷眼觀千萬人就死乎？”
    “哼，君父子滅國毀家，可曾顧及過千萬人之死活？”少年恨恨反駁道。
    秦湛沉默許久，半晌隻說了一句，“說罷，你的條件。”
    “我要秦人永不犯我衛國，你能做得了主嗎！”
    內室中靜聽駁論的君王忽然放下刀筆，擰緊眉頭沉聲應道，“秦國儲君若然做不得主，這天下還有誰人能做得主去？”
    秦湛心領神會，抬眼看向一臉懵懂詫異的少年，“衛公子角即日入學宮教授生徒，秦君父子一諾千金，衛之存亡，自今日起，便在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