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六章 不如賜個夫人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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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漳水淩淩,清濁自分,浮陸之魚,相濡以沫。棠棣之華,萼萼相依,鶺鴒在原,無棲無倚。雖有骨肉之親,不若良友在側。
    “……嘶!”
    少年一聲痛呼,燕丹急忙放輕了動作,言語之中,愈見關切,“既知疼痛,因何還要招惹那幫趙人?”
    少年抬起那張舊創未愈,又添新傷的臉,大力揮開對方正給他清拭痂血的手,“不用你多管閑事!”
    燕丹皺起眉頭,也叫這人不識好歹暴躁逆反的性子激出幾分惱意來,“這是你說的,算我多事,往後再不往來。”
    少年伸手拉住起身就走的人,重又將人扯回原處,“燕丹勿去,平生莫逆,獨君而已。”
    他素知少年心性,此法屢試不爽,原非有意置氣,見之服軟,便也不再以言語相激,“趙非長留之地,待我歸國,你與我同去可好?”
    少年搖搖頭,“母親在此,我當護持左右,侍奉膝前,趙政哪兒也不會去。”
    燕丹不甚讚同地看了眼麵前智識未開,目光短淺的人,起身望著麵前浮浪滾滾的漳河,拊膺抒懷道,“男兒生於世間,立身不以貴,不以勢,不以權,唯宏圖壯誌爾,待吾返燕,必當傾盡全力,輔弼父君,開疆擴土,威服四方,著聲名於青史,留功業於萬世,令我大燕雄冠諸國。”
    那時的嬴政尚是懵懂之年,他雖不明白燕丹所說的天下大事,卻記住了好友的一言一語。多年以後,久別重逢,他滿懷欣喜帶他去看秦國的大好河山,去看無堅不摧的兵車戰馬,去看那個他謀劃多年的宏圖偉業,想認認真真地告訴他,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嬴政都銘記在心,他想做的每件事情,嬴政都能夠幫他實現,他想要的一切,嬴政都願與之共享。他至今都還記得燕丹那時的眼神,驚疑,惶恐,震動,不甘……種種種種,唯獨沒有半分慰藉寬懷,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人居然逃了,不聲不響地逃了,逃回了他那個暮氣重重的燕國,隻送給了他一個圖窮匕見欲置其於死地的荊軻和一身慢怠故友寡恩薄義的罵名!
    究竟是無情世事變卻故人之心,還是他從未明白故人心之所想?母親如此,燕丹如此,成蛟如此,趙高如此……難道說,這一切果真都是他的過錯,可誰又能告訴他,他究竟做錯了什麼?
    李斯在內廷宦侍的指引下,正待邁入殿中,兩冊青簡便“啪”得一聲重重砸在門閾之上。謝過引路之人,他彎腰拾起地上金編斷裂的殘簡,草草瀏覽罷,重又卷束妥當,這才一絲不苟踱至君前,揖拜見禮,“李斯見過君上。”
    嬴政見得來人,忙將心神從過往的迷思糾葛中拔離摒出,但瞥見對方手中的簡冊,又不覺擰起那雙修長鋒利的眉,“寡人已命典客回了燕使,路遠迢迢,何苦勞頓,虛情假意,寡人受之不起!”
    昔年君上母子困囚趙國,彼時太子丹亦質於趙,寄人籬下,同病相憐,二人一時相與為好。此事李斯雖有所耳聞,卻從未聽君王提起。燕丹此人,自幼時起,屢為質子,客居異國,曆經舛難,而最終得太子位,留國輔政,足見其胸懷大誌,心性堅忍,他相信自己的眼光,彼之為人,看似仁慈慷慨,實則冷血寡情,看似古道熱腸,實則狹隘偏私,看似與人為善,實則工於心計,李斯很明白燕丹的心情,因為他亦是曾在黑夜之中掙紮煎熬過的人,磨難不會讓一個人高尚起來,隻會令人性之中潛藏的弱點越發扭曲暴露。所幸的是,他遇到了光芒足以令他心胸豁亮,一往無前的君王,故而方有今日之明心見性,沉練通達。可太子丹不同,他的出身給了他遠大的誌向,也給了他最沉重的鎖枷,要麼放下尊嚴,對命運妥協,要麼奮不顧身,飛蛾撲火。甚至到現在,他都在懷疑當年對方結交一個落魄少年的用心,丹雖為質子,卻還有一國之力堪為倚仗,其在趙國,雖不至門庭若市,趙人卻也不敢不以禮待之,那時的公子丹究竟從一無所有的“故交”身上得到了多少優越感,滿足了多少虛榮心,李斯不願去想,他從不吝以最險惡的心態去揣摩別人,更何況,那個“別人”到如今還能對他的君王產生如此大的影響。
    嬴政見對方默然不語,也意識到自己言辭無當,實是失態,一時心生尷尬,隻得背過身去,回返案前,屈膝安坐,“寡人失儀,讓先生見笑了。”
    李斯的確想笑,君臣相識相知多年,從未見君王如此少年心性,可不知為何,卻又抑製不住心生悲涼,至少這一刻的“孤家寡人”,絕非君王自哂自謙。相見也好,不見也罷,想來結果也不會差之過甚,曾經的患難之交,如今一個高高在上,行將而為天下共主,一個迫於形勢,仍舊以身為質,諂奉他國,燕丹入秦,情何以堪?可若回了燕王喜,便能叫他滿意嗎?他年施恩,今朝望報,現下卻將人拒於千裏之外,未知大秦君王,來日罵名又要增至幾何。李斯心如明鏡,卻第一次在理智之下,對自己的私心妥協,若能不見,那是最好,其人城府,遠甚秦君,留之在旁,自尋煩惱。
    定心而後,李斯將收於掌中的簡冊不著痕跡揣入懷中,展眉道,“臣下近來健忘,君上前言,記不起了。”
    嬴政怔愣一瞬,轉而搖頭失笑,“先生有心寬慰寡人,卻是這謊扯得實不高明。”
    “若然高明,豈非欺君也?”
    “先生勿要欺我,真真假假,我實難分辨,但有所求,明而告之,寡人所能,無不允之,你我君臣,更甚師友,天下人皆可負我,唯獨先生不能。”
    李斯攏在袖中的十指不自覺攥握蜷緊,在最應該上表衷心的時候,他竟覺無言以應,能夠說出來的話,終有一天都有可能變成謊,因此他什麼也不想說,好在還有半生可以付之於行,他的君王那樣好哄又那樣好騙,他雖不知自己究竟做過什麼令他如此疑惑不安,卻始終相信,總有一天,他能夠挽回君王全部的信任。
    “君上所言可當真嗎?”
    聽聞對方難得有所求告,嬴政忙正色應道,“君無戲言,先生但說無妨。”
    李斯坦言道,“既如此,還請君上賜我一得力幫管,家事繁難,吾實力不從心也。”
    君王擺擺手,二話不說,慷慨應允道,“這有何難,寡人這便著少府為先生挑幾個得力府丞。”李斯心滿意足,急忙拜謝。
    難得被君上臨時宣召的少府令,馬不停蹄奔至殿中,聽得君王囑咐,忍不住偷眼看了看從容安坐在旁的人,難得碰到這等討好上官的大好機會,成竹在胸的少府令急忙啟聲奏稟道,“君上,恕臣下直言,使君發妻過世多年,身旁無人照拂,管家之人,何須賜什麼府丞,賜個夫人豈非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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