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不世之仇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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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雨猶如膠漆,將周身衣物連同皮肉一層一層粘結黏連,冰冷的水汽仿佛生著鉤齒的毒蟲,把暴露在外的肌膚啃得又麻又痛,李由心中撐著一把傘,眼中按著一把刀,唇邊擒著一抹笑,陰鬱怪誕的神情令李斯不覺皺起了眉頭。
    “夜深尤不安睡,何為也?”
    少年望著簷上綴雨成簾,“未曾安睡者,豈孟昔一人耶?父親深夜至此,複當何為也?”
    “公子扶蘇,汝觀之何如?”
    李由挑起眉梢,露出一個似懂非懂的神情,“扶蘇何如,與孟昔有何相幹?”
    麵對答非所問,漫不經心的長子,李斯一時心有戚戚,若非他離家日久,無暇念顧妻兒,父子也不當疏離至此,“汝父為秦臣,汝自為秦人,太子事關大秦國運,何來無幹之說也?”
    父親的話,李由不置可否,想起鹹陽宮內仍舊跪在冷風急雨中的人,他抬手拗斷簷頭梢尾垂吊於前的幹瘦的枯枝,“君賢,則吾為佐世良臣,君不肖,則吾為奸讒惡吏,今日之太子,未必明日之秦王,君上重法,扶蘇愛人,父子道左,君臣心異,君王後嗣,非公子一人也,君豈不知,護法碑前,有人欲一跪到死耶!”
    “汝年尚幼,待來日立業成家,骨肉承歡膝下,其心自明也。君上重法,度直法正,則國固邦寧,扶蘇愛人,人心歸附,則社稷安定,重法故在愛人,愛人必當重法,君上父子道雖異之,其心一也,故而罔者,非在重法,非在愛人,在秦之法度也,時移世變,紅日尚且東升西落,世間豈有不易之理,為父知曉我兒與公子意諧情好,君上愛子甚矣,怎忍少子罹苦受難,公子雖年少,亦不矜不盈,進退有據,自有應對之法,無須擔慮也。”
    回頭看向對方闊步離去的背影,李由不覺又想起幼時與父親帶著家中黃犬,於上蔡東門外追逐狡兔奔馳嬉戲的場景,那是他記憶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他確也曾經怨恨過阿翁為了功利拋妻棄子,一去多年,但他很清楚,如今站在秦王麵前縱論山河整飭天下的,才是真正的李斯,而過去那個默默無聞的上蔡小吏,隻不過是個模糊的影子,淹沒於蒼生芸芸之中,庸碌無為,乏善可依,隻有一張甚至連至親都記不清楚的麵孔。
    秦湛早習慣了孤家寡人,也以為自己無堅不摧,如果冰冷的雨水沒有打濕父親的鬢角,他一定會認為這世上隻有錯對。
    “嬴氏先祖在上,汝猶不知錯耶?”
    落在麵前的絲絹帛書被雨水暈開淩亂的墨跡,秦湛不知道秦王爹究竟花了多少心思才想出這等兩全之計,君上戍法,寸步難移,主將叛逃,罪無可恕,妻子連坐,法不能容,這一卷特赦詔書已是君王最後的底線,他忍不住心下歎息,雖於所願,南轅北轍,但若然再不知進退,那便枉為人子,“扶蘇……知錯了!但君父……”
    知子莫若父,嬴政如何不清楚自家兒子想要說些什麼,他正是明白少子所為,縱有私情作祟,實為顧全大局之舉,不失一片公心。他要保全桓氏一家,自己身為人父,雖不願悖法,亦可憑無上君權破例允了他,然餘之便已非他區區一代君王所能決斷的了,“嬴扶蘇,寡人警告你,自今而後,修法之事,但提一字,決不輕饒!來日寡人入土,汝為秦王,秦國隨你磋磨整治,不肖子孫在前,先王何得安寧也,還不滾起來!”
    黎明時分,四馬金輅駛出宮苑,蒙毅望著對座之人青白的麵色,搖頭歎息道,“有我與王離照應,你又何必親去?這副模樣,公子欲以之見何人?”
    秦湛強壓住疼得鑽心的膝蓋,無暇作答,蒙毅心中卻也明白,重臣入殮,老將下葬,壓下敗逃之事,君上不來,便有薄待舊臣之嫌,扶蘇為人,實叫人愛之極矣,恨之極矣,上侍君至誠至孝,下事人至性至情,然世事安能盡得兩全,到頭釀出一杯苦酒反要自己和血而吞。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尚能稱兄道弟,來日又當何去何從?
    “采苓,拿銅鑒來。”隨行侍女依言將臨行時分公子吩咐備好的七星銅鏡捧到對方麵前。
    自從成了公子扶蘇,穿戴有人服侍,秦湛便已極少照鏡子,一來不用再靠臉吃飯,二來這個時代的銅鏡一股子奇幻的朦朧美,也實在照不出什麼名堂,如今為了出門見人,也隻能馬虎將就,隻是不知道從前那些職業技能究竟還在不在。
    小丫頭看著自家公子掀開從瓊瑛那裏借來的妝奩匣子,拿出粉塊,紅藍跟口脂,皺著眉頭琢磨分辨了半晌,然後竟嫻熟至極開始上妝,輕塗淡抹三兩下,麵無人色的一張臉已是去了病容,烏白的嘴唇也登時有了血色,甚至叫人瞧不出半點遮掩的痕跡。
    蒙毅一時目瞪口呆,“易容之術,向密不外傳,公子何由得之?”
    秦湛抖掉手上混著紅藍的白粉,拿起絲帕擦掉指尖的唇脂,皮笑肉不笑地瞥眼對座大驚小怪沒見過世麵的人,“你想學的話,回來我教你。”
    到得桓家,正趕上遷樞起靈,得知太子駕臨,一家老小又是一番痛悼哀哭,秦湛安撫勸慰一陣,便再無心力做得其他,太子位尊,卻終年力未及,縱使有心撐持,看似隆重繁複的葬禮還是難免一絲淒涼,加上李由那株渾身帶刺的仙人掌半嘲半諷時不時飛來的眼刀子,秦湛做了無數心理建設才能麵不改色前來吊唁,偏生這人一個眼神便掀出了血淋淋的現實。
    樞車發引,下葬成墳,秦湛有傷在身,未能隨行。李由看著經曆喪父之痛卻從頭至尾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的倔強少年,似乎終於明白,秦國的男人,為榮譽而生,亦為榮譽而死,他不清楚一個人究竟有多蠢,才會費盡心力令自己遺患無窮,看來這個惡人,終歸是要他來做。
    落日餘暉下的駟馬青蓋,織金絹簾流光溢彩,神情淡漠離開桓家的人,越過守在車旁的青衣侍女,徑直邁進裏巷,望著似乎也正在等他的人,越發麵沉如水,“少君在此相候,不知有何要事?”
    “孟昔,扶蘇在此,隻求君子一諾,肥下之事,到此為止。”
    李由聞言,笑意深深看著麵前鄭重其事的人,“敢問公子,到此為止卻是何意?”
    秦湛不覺擰起眉頭,他知道李由一定清楚他說的到此為止是什麼意思,但對方的明知故問卻又是為了什麼?“孟昔,你當真不知?”
    李由坦然搖頭,“孟昔自然知曉,公子欲我守口如瓶,你既不信我,自剄以諾,可安君心否?”
    秦湛歎息道,“莫開玩笑,塵埃落定,怎可再生波瀾?逝者已矣,萬事了結。”
    “公子可知,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如果有一天,他們知道桓將軍其實並非戰死,到時又會怎樣?”
    “李孟昔,我說了到此為止!”
    李由雙手籠於袖中,長身玉立,美若風竹,麵上雲淡風輕卻恰到好處遮住眼底一抹血腥肅殺之氣,“父之仇,弗與共戴天,是不是要到此為止恐怕由不得公子說了算。”
    “夠了!桓將軍是死在我的手上,上瞞君父,下欺世人,該做的都已經做了,縱是不世之仇,也有扶蘇一肩承擔,當日之作為,永世不悔!”
    李由終於斂去麵上虛假的笑容,目光越過秦湛的肩頭,看向巷口之外,牢牢扣著侍女的雙手,捂住對方的口唇阻止她發出半點聲音,踩著彤彤霞光已不知站了多久的少年,“親耳聽見,你總該相信了吧。”

    作者閑話:

    哭哭哭哭,我又好幾天沒更了,天天加班好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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