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醫——”我帶著一身泥漿和雨水衝進診室一把抱住他：“我，我給你父母寫信了……”
    軍醫瘦削的脊背在我懷裏挺了挺：“小子，你在說什麼？”
    將事情經過認真說了一遍，我拿起筆將記憶中的家書複寫出來：“半個月後，我們去林子邊上聽回音。”
    那一夜軍醫握著那封我寫的家書在石桌子前坐了一宿，我陪著他。手腕上的時間已是淩晨他才轉過身來：“你說，我父親他們會好好的。”
    我注意到他給了一個肯定句而不是疑問句，心中就是一揪：“當然會好好的。”我輕腳走過去生怕驚擾了他的寧靜。
    用一雙大手抱住他的頭，讓他靠在我身上：“寶貝，有我呢，我陪著你。”
    突然後悔把這件事立即告訴他，應該得了一切安好的回信再跟他說。淪陷區裏每天都在死人，萬一他家裏有個好歹，不是要他命嗎。
    按照軍醫陰柔的性子，半個月牽腸掛肚的期盼，不曉得又會少幾斤肉。
    大都一直沒派新任務下來，我們整日吃了睡睡了吃，一個個臉青麵黑的窩在死人墓裏混日子。
    連續幾天有人彙報軍醫的飯菜原封不動的端回去後，死皮白臉好說歹說終於讓軍醫答應了搬來與我同食同住。小寡婦手腳的利落幫我將把被子床單全拆換了，找個大晴天抱出去曬得軟哄哄的。
    幾個婦女抱了好些幹淨穀草將床重新鋪上，然後把軍醫接了過來。我變成了兵油子裏最幹淨的一個，就為了不招他嫌棄。
    一個後生跑回鄉去，問鄉裏最有學問的老人借書。老人原本死都不借，後來聽說是山裏的軍醫想讀，幾乎把家底都掏出來了，打了一大包讓後生背回來。這死人墓裏終日不見一絲光線，我怕他傷了眼睛，於是一篇篇讀給他聽。
    所有人都心疼他瘦得凹進去的小臉，變著花樣想讓他吃點喝點，可他除了沉默就是寡言，比任何時候都更安靜。
    不抱怨不鬧騰卻比哭鬧更讓人心痛，軍醫隱忍著，他越是這樣強忍著自己的難受我們越是擔憂。生怕到那一天來個壞消息，他會猛然崩潰。
    突兀的想起了戚鬆齡，他得知帝都淪陷同時就嚎啕大哭起來，如果軍醫也能如戚鬆齡一般隨性哭鬧一場，該是多好。
    我們到底為誰而戰，說大了是為國為民族，其實說到底就為了讓親人和朋友能安心睡個囫圇覺，開心的吃餐團圓飯。當許多日子的焦慮和擔憂集中到一點去期盼，那種心情我們感同身受。
    小寡婦單獨給他蒸了芙蓉蛋，黃澄澄的一碗，情聖滾燙的端到我石室裏來：“快，趁熱喝。”
    我一勺勺晾溫了送到他嘴邊：“寶貝，張嘴。”
    隻要是我喂的他都吃，我老早就發現了，所以盡心盡力的喂他吃每一餐：“香嗎？”
    “你也吃一口。”軍醫將勺子推到我嘴邊，大大的眼睛嵌在他瘦得尖尖的臉上愈發顯得明亮：“就一口。”
    突然鼻子一酸，這都什麼事啊，一碗雞蛋羹還要謙讓著吃。我張嘴大大的吃了一口，然後扭過身去：“真……真香。”
    回過頭去軍醫的眼睛紅了，亮晶晶的雙眸看著我。
    “日子會好起來的。”我訕訕的笑：“早晚有一天，我領你去東六福吃山珍海味。”
    “勝利之後嗎？”軍醫飛快的眨巴幾下眼睛：“小子，勝利之後你願意為我留在百平？還這樣待我好？”
    能看到勝利的那一天嗎？若是從前我可以大聲說：當然，勝利之後我就回事務所去當差，回百平去。帝都淪陷後我不敢誇誇其談這樣的話，誰都知道那實在太遙不可及，隻會讓人想起淪陷區的日子如何如何悲慘，徒增傷心。我突然噎住了，懸空拿著勺子一動不動。
    “你終歸是要回中都的，你父母盼著你回去……”軍醫的臉上盡是失望，他緩緩轉身走向床鋪，臉對著牆躺下：“我累了。”
    猛然醒悟過來，我連忙靠過去：“寶貝，我隻是擔心等不到勝利，不是不心疼你。”
    軍醫猛的翻過身來：“那麼，你是答應了？”
    “我答應有生之年都這樣待你好，你在那我就在那，我去任何地方也帶著你，真……”話沒說完軍醫已一頭撞進懷裏：“小子，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並不知道此刻這些話意味著承諾，一個男人對另外一個仰仗自己守護的男人終身承諾。我卻毫不含糊的許下了，並且真心誠意要去做到。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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