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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九年春末。
    這年天氣還不算暖,張家口的樹開始綠了,梨花開的遲了。
    城中最大的妓院翠雲樓的老板翠媽媽站在院子裏,看著整飭平整的黃土地上的兩顆白梨花,心裏正感懷著這些年的世事多碟,琢磨著梨花落雪的那一刻美麗。
    翠雲樓許久已經沒了生意。張家口是共產黨最早收複的一批城市中的一個,城裏自從駐紮了軍隊,來了軍管會的幹部,翠雲樓就失去了所有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翠媽媽從腋下拽出一條水色帕子,職業性的在鼻子兩側沾沾,隨即自己也覺得可笑,順手將帕子往外一甩,扭了水蛇一樣的身子,準備回屋,別再從這裏像個未出嫁的大姑娘一樣的悲春憫秋。
    月色非常皎潔,亮的像是開了街燈,翠媽媽豔色旗袍異常顯眼的閃爍出翠綠葉子和桃紅的花色,翠媽媽穿了繡鞋的一隻腳剛剛踏前屋的台階,街門上傳來了一陣叩門聲。
    “誰呀?”翠媽媽心裏納罕。
    翠雲樓現在幾乎是空樓了,許多姑娘已經早早被遣散離開,還剩的幾個,不過是無依無靠,又老又病,無處可去的可憐人,共產黨的天底下哪裏還有她們做生意的份,誰又膽敢在這夜裏還登門造訪?翠媽媽扭著去應門,倒要見識一下,是那個色膽包天的登徒子在軍管會宵禁的夜裏尋樂子。
    吱呀——前門被翠媽媽拉開一條小縫。
    一張帶了黑邊眼鏡的臉卡在縫隙處。翠媽媽打量一眼便知道,這個人不簡單。來人四十上下歲數,穿西裝帶了深褐色禮帽,帽簷壓的很低,眼光陰毒毒的躲在帽簷和眼鏡後麵。
    “我們早不做生意了,趕緊走。。。”翠媽媽眼睛一晃,一根金條伸進門來。
    “隻住一晚。”男客聲音沙啞著。
    翠媽媽接過金子,手上準確的判斷出成色和分量。
    “哎呦!就一晚呀?”翠媽媽混跡脂粉場是多少年的老江湖了,捏著嗓子,手上一帶,前門大開了,翠媽媽卻早已經扭了身子前方帶路,沿著石子路往前屋走去。這哪裏是來找樂子的嫖客?哼——翠媽媽心裏悶哼一聲,心中越明白就得越糊塗,到手的金子說明一切,富貴那個不是險中求,可如今世道對於自己還有什麼險不險,亂不亂的。
    桃紅柳綠的翠媽媽帶頭進了前屋門,吩咐躲一邊偷窺的老姑娘去倒茶。老姑娘往翠媽媽身後看了看,眼睛裏滿是疑惑,斟酌了下,去倒茶了。翠媽媽這才拽了帕子,職業的把水蛇身子一扭,對了跟過來的人。
    來人不止一個,翠媽媽當然知道。
    進來了四個男人。最當頭的那個正是卡門縫的陰毒中年人。翠媽媽的眼睛是職場練就的,跟孫悟空的火眼金睛一樣,帕子捂上嘴,眼睛一轉,翠媽媽就全明白了。最前麵這個叩門的男人不過是個碎催。能用上這種碎催的,翠媽媽倒是真有點納悶真神是哪位了?陰毒眼光後麵一左一右的倆男人也不是,他們進門後的眼光上下左右閃爍,這翠雲樓的裏裏外外怕是連人帶物,沒一個逃過他們眼光的。這倆個男人穿著像是普通走買賣的商人夥計,可插在褲兜和懷裏的手中一定是藏了家夥,他們的眼光跟陰毒男人一樣,像是有火在閃,沒等翠媽媽開口招呼的時候,暗藏的按著家夥的手已經不顯山露水的放了出來,可翠媽媽知道,這裏要是出個蚊子叫喚,沒準倆人就能重新拔出槍來,頃刻就是彈飛火閃。
    翠媽媽嘻嘻一笑,招呼大家坐下,心裏卻不由開始後悔,恍惚覺得自己對今晚恐怕估計不足。
    前麵的三個人陸續坐在前庭裏,位置分散但很有規矩,翠媽媽知道,他們三個占據了前庭往來前後屋的所有通道處,又讓開了中心比較安全的位置,留給後麵走過來最後麵的這個男人。
    翠媽媽嘻嘻笑著,這笑跟她的火眼金睛一樣,是到死也丟不掉的,趕緊招呼被讓開了路走過來的這最後一個男人。
    翠媽媽出身杭州大戶,家道中落,流落胭脂巷,幾經人世困苦波折,遭遇如此人生境遇,翠媽媽自身的經曆就是本跌宕故事。翠媽媽觀察著走過來的這個身材頎長的男人,衣服並不出眾,可件件都是名門手工精品,來人似乎更注重衣服本身的舒適性,以棉麻材質為主,外麵怕是為了防關外風寒,加了一件軟皮質外套,腳上一雙厚底皮鞋,鞋子一定曾經被擦的非常亮過,保養得宜,可如今怕是跟隨主人多日奔波,已經沾滿了泥土。
    走近的男人,在庭裏的八仙桌前坐下,順手摘下自己頭上的寬沿呢帽。翠媽媽職業性的微笑僵持在臉上幾秒鍾,因為翠媽媽耳邊仿佛響起了幼時家裏請了戲班,在西湖邊上唱著昆曲。下了小雨的西湖,籠著翠色的堤岸,繞上梁纏上心,聲聲咽咽的昆曲,飛了煙走了霧,一個站在湖畔的男人。
    “叨擾了。”男人微微朝翠媽媽點了頭。
    翠媽媽讓了老姑娘端過來的茶水,掩飾過自己的震驚和失態。給這種男人當碎催,是陰毒男人的造化。
    “先生怎麼稱呼?”翠媽媽招呼著。
    “哦,媽媽,我們借住一晚就走,我姓易。”陰毒男人搶先一步接過翠媽媽遞上的茶水,臉上笑著搭訕。
    剩下三個男人並不答話,各自取了桌上的茶水,卻並不喝。
    翠媽媽訕訕一笑,左右一顧,卻是對著這中間桌邊上的男人說道:“哦!我當什麼大不了的事,別說一晚,多住幾晚也沒問題。翠雲樓雖然不複以往,可我翠媽媽也是身在江湖的,來的是客,到手是財,旁的我是一概不聞不問的。你們可以安生住著。可這醜話,我也放前麵,”翠媽媽眼光細細往桌邊男人臉上一瞟,男人的手指極為細長,指甲修剪的無懈可擊,他正正的將茶杯握於手指間,整個手部成為弧狀,他眼光盯著茶杯,但翠媽媽知道,他在聽自己的話,就繼續嘻嘻一笑接著說道:“醜話就是,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咱們可要各行各道,諸位也是知道的,如今共產黨的天下。。。嘻嘻,咱們這都是為了生活,莫要惹出大是非來。”
    “那是,那是,媽媽放心。。。”老易的答話被桌邊男人稍稍一抬的手打住了,翠媽媽注意到,這男人手指真長,顯得手非常大非常纖細。
    “媽媽放心。”男人聲音深沉,語速比較慢,翠媽媽如此的閱人無數,竟一時沒聽出他是哪裏人來。
    “媽媽放心,我們既到您的地盤落腳,就絕沒有給你添麻煩的道理,您做生意,我們借宿,多謝媽媽照顧了。”
    “哎呦,這麼說可就是客氣了,不知道先生怎麼稱呼?可用給你們準備些飯菜?”翠媽媽看定男人問道。
    “唐棟。謝謝媽媽。稍微準備些清淡點食物就好。”唐棟也看定了翠媽媽答道。
    “哦——唐先生呀,失敬。”翠媽媽看著如芝蘭玉樹一樣的男人,心裏喝彩,好一表人才。翠媽媽反身吩咐老姑娘去準備飯菜,還想再多支應幾句,可敏銳的覺察到,這四個人不想再有叨擾,於是又吩咐了人準備了四個房間,每個房間添了熱水,便告辭離開了。
    老易確認翠媽媽離開遠了,才回到唐棟坐著的桌旁。周新和盧漢連是一直跟著唐棟的,此刻倆人也在唐棟屋中。
    “對不起呀,唐將軍,我。。。我今天。。。”老易諾諾的開口。老易,軍統西北站站長,本來任務是策應唐棟來張家口執行任務的,可今天唐棟剛到,共軍特工就尾隨而至,差點在老易安排的第一個落腳點出了大事,若不是唐棟的機變已成大禍。
    “算了,不都是你的錯。”唐棟用細長的手指悟上左眼,微微揚起頭,疲乏和一種痛苦湧上心頭。老易又怎麼能是她的對手?自己不也曾慘敗在她手下嗎?唐棟心裏湧出的情感難以表達是一種欽佩還是一種無奈。
    “可,唐將軍,我。。。”老易還想再說什麼,周新從一旁阻止了他,周新看出,唐棟不想再談了,他跟隨唐棟多年,對唐棟的習慣了然於胸,唐棟想要休息了。周新,老易和盧漢連三人退了出去,今晚也隻可在這翠雲樓落腳了,別看是座青樓,周新知道,這裏現在倒是最安全的去處。周新和盧漢連又稍作商量,分時值夜,各自準備明天事宜去了。
    唐棟禮佛,夜晚是要打坐的,可今夜,唐棟的心裏翻起的巨浪幾乎將自己覆頂,他坐於床上,忍受著內心的巨浪滔天。唐棟知道,掀起這巨浪背後的人是她——賀蘭,今天得以相見的黎賀蘭。
    翠媽媽覺得唐棟的手非常好看,人的手往往體現這個人的素養和身份,這個沒錯,她不知道是,唐棟這麼修長好看的手是因為,出身音樂世家的他,從小跟隨母親學習鋼琴練就的。一個軍統高層帶著將星的人,手上本是沾滿鮮血的人,誰也難以想象,其實他原本是個音樂世家的絕世公子。怎麼從彈鋼琴的手變成了彈指灰飛煙滅的軍統魔頭,唐棟自己都覺得諷刺,可這就是命運,這就是現實。唐棟早已經接受了。唐棟接受了掌握他人命運,決定別人生死的秘密工作,他有時候想,其實自己是很適合秘密戰線的,他喜歡攻人心,這種喜歡不亞於喜歡音樂。另外,唐棟是一個有信仰的人,音樂可以是自己的靈魂,但信仰是自己的生命,國仇家恨之間,他匆匆走過的歲月,終於使他成為了一個為人膽寒的軍統宿將。
    打坐的唐棟把胸口裏堆積的那口鬱結氣息吐出來,像是吐出了一種灼烈痛苦的思念。對,就是一種思念,唐棟啞然失笑。一個軍統魔頭對一個女共黨的思念嗎?唐棟持居士戒已經很久了,之所以還沒有遁入空門,他終於明白了,恐怕就是為了等待與黎賀蘭這一段還沒有了解的恩怨。如今共黨大局已定,他冒了如此大的風險前來張家口,就是為了黎賀蘭,就是為了了解恩怨,從此兩兩相忘。。。唐棟又一次的滅頂的痛苦襲來,賀蘭如果沒有忘了他,絕對不是為了思念,是為了仇恨吧?唐棟痛恨現在的自己,他如今想到的竟然不全是怎麼應對和粉碎共產黨的秘密計劃,而是想去探尋這個共黨秘密計劃的最高執行者黎賀蘭,就想麵對麵的問問她,她,她到底。。。唐棟一拳砸於床上,再也無法打坐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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