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剛過了十一假期，這南方城市的天氣還是一如既往的燠熱。臨近傍晚了，照耀了一整天的太陽才收起了勢頭，慢慢退下去，不直射的陽光盡管少了點熱量，但仍讓人覺得晃眼。
    才剛剛開始新的學期，又是長假結束回來，H大校園裏到處一片鬧騰。
    H大在這個滿是重點大學的城市裏算不上最突出，但是它的校園麵積是所有大學裏麵最大的，甚至在全國，也是可以排上前十的。
    學校分為好幾個宿舍、教學區，各種小路、小門四通八達，要走完整個學校，得累出你一條命。
    兩條主道路十字交叉，可以直接走到學校外麵的大街上，那裏有地鐵站，去這個城市的好幾個有名的逛街地方十分方便。
    橫主道路北邊是學校主圖書館，南邊則是四方市。四方市實際就是一棟四層小樓房，裏麵有校園卡充值中心和兩個超市。小樓房後麵是個市場，附近住的教職工家屬或者偶爾私下開夥的學生都會到那裏去買菜。
    天漸漸暗了，何輝把從超市裏收進來的紙皮小心地捆紮好在三輪車的後麵。那裏已經堆滿了辛苦一天收集來的廢品和雜物。何輝抹了一把汗，從早上六點多鍾到現在，他已經快工作十二個小時了，冒著烈日從學校這頭跑到那頭，後頸的皮膚早已經被曬得發紅發腫，不過看到今天的成果，他還是比較滿意的。喝了一口水，他準備打道回府了。在那之前，他跑到對麵的麵包店買了一大袋子五個的大饅頭，都是剛蒸出來不久，因為又新鮮又便宜，隻要五毛錢就有一大個，好一堆大伯大媽都在搶著買呢。何輝好不容易才抓了五個，這就是他今天的晚飯了。
    把饅頭袋子放在車把邊上，何輝上車，慢慢踩著朝校外的住所駛去。開始有點兒涼風了，沿路那些晚上還得上課的學生夾著課本提早到圖書館去享受空調和看書。
    他不由得再次羨慕他們，他幾乎連初中都沒有畢業呢，可以繼續無憂無慮地讀書，對他簡直來說是種天大的幸運。
    忽然一輛自行車從前邊的拐彎那裏衝出來，盲頭蒼蠅一樣，直直撞向了他。
    何輝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撞下了車。撞他的人剛才一直瘋了地向前踩，還不時害怕地朝後張望，此刻整個連人帶車摔在地上，他爬起來，還想跑，就被後麵追上來的幾個民警一把死死按在了地上，雙手被扭在身後的疼痛讓他發出一陣殺豬般的痛叫聲。
    有個民警暗中踢他一腳：“好啊，叫你跑！”
    原來這個被抓的家夥是個偷車賊，剛剛在書店門口撬開一輛單車的鎖就被車主發現，他騎著車落荒而逃，聞訊而來的幾個民警在後麵追了好一段，快要給他逃跑的時候，正好撞上了何輝。
    何輝嚇得愣愣的坐在地上，另一個年輕的民警過來問他有沒有事。何輝連忙搖搖頭自己慢慢站了起來。
    “你的手？”那民警指指他那被削去了大半，隻剩無名指和小指的有點觸目驚心的左手問。何輝把手縮到身側，喏喏說：“那是從前弄的……”
    “哦。”民警點點頭。
    不一會兒，幾個人押著那個偷車賊走了，圍在旁邊看熱鬧的學生也三三兩兩散了。何輝卻看到還有個人拿手機對著自己，慌忙上了車蹬走了。
    他回到出租屋那裏才發現原來右手掌有塊皮肉破了，傷口沾了砂石，血肉模糊，大約是那時候摔在地上弄的。那袋子饅頭也被壓扁了，有個還掉在地上，是他拾回來的。更加倒黴的是，車頭被撞得歪了一邊，他花了好一會兒才把它重新修好。
    這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旁邊出租屋傳來那戶人家女人叫罵小孩子的喊聲和孩子的哭叫聲。
    何輝歎了一口氣，拖著疲累的身子走進昏暗的出租屋裏。肚裏早已經餓得不行了，他倒出一杯溫水，喝了半杯，把袋裏的饅頭翻出來，撕掉上麵粘的砂礫就吃起來，偶爾還是會咬到沒有去掉的沙子，他吐也不是咬也不是，隻得咕咚一聲咽下去。
    遠遠近近聽得見別人家炒菜的滋滋聲和聞到隨之傳來的各樣菜香，何輝咽了咽口水，喝了一大杯水，才把喉嚨裏的饅頭咽下去。
    他那殘缺的少了一大半的左手在燈光下形成一個挺詭異的弧度，他伸出右手摸了摸那已經不再疼痛的缺口，望著虛空的某處發了好一會兒呆。
    然後，他再次站起來出去，把廢品雜物從三輪車後麵拖下來，一件件分好類，堆到屋子後麵。那裏已經擺滿了各種廢紙廢品，遲些時候何輝就會把他們載到廢品回收站那裏。
    他破了皮的右手隻是拿水衝了衝，也沒有作什麼處理，何輝是懶得去管，況且屋裏也沒有什麼止血貼膠布，要的話還得花錢出去買呢。
    收拾好東西，已經快晚上九點了，他從外麵的水龍頭打了水，提到房子裏簡陋的洗手間裏痛痛快快洗了一個冷水澡，就上床睡覺了。
    何輝感到渾身一陣陣酸痛難受的疲累，像每個關節都在擠壓位移。他拿起床頭邊一本介紹恐龍的兒童小畫冊看起來，翻到暴龍那一頁，看到插圖那隻渾身巨大但唯獨前爪特別嬌小可愛的恐龍，不禁笑起來。他放下畫冊，翻過身後，很快就睡著了。
    又是一個傍晚。何輝停下車，把籃子裏剩下的涼開水兩大口喝完。三輪車後麵有兩堆從學生那裏收回來的課本，也不知道校門口那間舊書店收不收，何輝想著趁天還沒有黑透到那裏看看。他正要蹬車，一個高高的男生忽然從對麵馬路跑過來叫住他。男生皮膚微黑，牙齒很白，笑容爽朗。他禮貌地向何輝打了個招呼，然後朝後麵跟過來的幾個人笑道：“我就說一定找得到！”
    一個女生長得平平無奇，上身藍色格子襯衣，下身黑色長褲，腳上一雙平底涼鞋，整個人顯得格外老氣。後麵的那兩個男生倒是很引人注目，一個長得雖然不算高大，但是非常好看，整個人有種特別優雅的氣質。另一個則很是高大，即使是作為男的來看，對方也長得十分英俊，不過此刻卻臭著那張俊臉，很不爽地看向這邊。
    那爽朗的男生介紹說自己叫鄒凱，大四生，是校內青草園雜誌的總編，女生叫做張樺，是雜誌的副編，好看的男生叫許子言，雜誌的攝影，至於那個高大的男生，鄒凱哈哈一笑：“謝瑉謝師兄，柴可夫斯基。”謝瑉白他一眼，似乎對他非常不滿，不過鄒凱大咧咧慣了，隻管跟何輝說話。
    原來前幾天抓偷車賊的那個視頻被人放到了校園網上邊，那拍攝者或者是想讓點擊率高一點，把何輝說成是主動到那裏攔截賊人的，鄒凱他們正是看了那個帖子才到處找何輝的。
    鄒凱主辦的那本雜誌這期有個新欄目叫做平凡的校園，主要是采訪在學校裏除了教師和學生的其他人，之前他們已經采訪過飯堂打飯阿姨、送快餐員和校園清潔工，這會兒是想請何輝做他們的采訪對象。
    何輝張大嘴，連連擺手：“你們弄錯了，那個人是自己撞我的，我哪可能衝上去？！”
    鄒凱說沒問題：“何大哥你可以做收廢品的人的代表啊。之前我就想采訪蔡婆婆的，但就是她耳朵不好，我們才沒有采訪成功罷了。”
    何輝是知道蔡婆婆的，蔡婆婆六七十歲了，每天都抓著個蛇皮袋到校園裏拾廢品，其實蔡婆婆家裏兩個兒子都是公職人員，自己也有退休金，也不缺錢用，但就是喜歡拾廢品。何輝也用自己的三輪車載過那老人幾趟。
    何輝還是搖頭：“鄒同學你找其他人吧，我怎麼代表得了？”況且要他上雜誌，聽說還要照相，這不是全校都會知道他？
    但鄒凱這種慣了死纏爛打的，說什麼自己大四了，這是自己做這個雜誌的最後一期了，想要完完滿滿。又叫旁邊許子言給何輝看之前給他們采訪的人拍的照片。那謝瑉也湊上來，像護衛許子言一樣站著，大約是聞到何輝身上一股子的汗臭味，臉上一皺立即走到另一邊。
    何輝不好意思地退了一步，他耳根本來就比較軟，鄒凱又幾乎接近懇求地跟他說話，何況之前也有其他人接受了。
    “何大哥，采訪的事情其實很簡單，把你的情況給我們說說，然後我們提一兩個問題，還有照幾張照片就行了。不會耽誤你很長時間的。”鄒凱說。
    何輝低頭想了想，猶豫了一下才說：“那好吧。”
    鄒凱立刻跟何輝商量把采訪定在後天中午在南邊運動場進行，同時留了自己的名片和要了何輝的電話。何輝捏著鄒凱的名片，認真看了看，現在大學生也流行印製名片了。
    談妥了鄒凱一臉的高興，立刻豪爽地叫何輝跟他們一起去吃飯。
    何輝說還有事情去幹，那邊謝瑉已經開來了車，按著喇叭叫他們上車了。
    “那後天見。”鄒凱拍拍何輝的肩膀說。
    何輝呆呆地看著車開走。
    到了晚上，何輝就有點後悔自己答應接受采訪了。他到這邊生活了一年多以來，還是第一次有學生主動跟他搭話，心裏其實是有種莫名的興奮的。
    他們也沒有像何輝遇到的有些人，一看到他那殘缺的左手就會表現出明顯的驚訝和嫌惡，今天即使是那個高傲的謝瑉看到他的手，也沒有露出什麼讓他難堪的表情。
    唉，算了，反正就是拍幾張照片。何輝喃喃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