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月十五，中秋。
    天曌城一片繁忙，張燈結彩，好不熱鬧。
    窿曌國向來有視月如母的傳統，對月神仙子極盡崇拜，每逢中秋都會舉行隆重典禮，祭祀月神以祈求窿曌國的萬世昌盛。
    典禮將自酉時起，在日曌殿前設祭台，由專屬的拜月女祭司念讀讚月祭文。
    戌時，曌帝攜同妃嬪兒女登上祭台，行叩拜禮祈求月神護佑。隨後千名歌姬、舞姬，在祭台前歌頌起舞。
    歌舞畢，宴請在日曌殿內舉行，三品以上官員及家眷得曌帝宣召，可獲準在殿內行走。
    禮宴畢，日曌殿前賞月台，帝後朝臣共賞明月，品鑒茶點。
    歡慶持續至子時，天曌城將燃點爆竹禮花，點綴盛宴。
    那一日，品級高的內官宮娥都要陪同在帝後妃嬪等人身側，而膳房、茶房等司局的宮娥們更是忙碌非凡。眾人大都聚集在日曌殿附近，夜色降臨之時，可見那一頭熱鬧喧囂，燈火通明。
    至於重華門這一片兒，卻要孤零冷清地多。平日裏都不大見著人影，更別提中秋盛宴如此隆重熱鬧的時候。
    黎婉若瞅著這天賜良機，和周男奉磨嘰了數日之久，終於在百般勸說外加利誘之下，讓周男奉心甘情願地弄來了行路腰牌。
    中秋夜前一日，黎婉若便捎信到和風堂，傳話說中秋夜要到和風堂吃酒。顧女奉當下便回了話，說是在和風堂後的翠亭備下酒菜候著她。
    好不容易挨到酉時，黎婉若先是支開了元宵，叫他隨宮人吃酒賭錢去，然後便連拖帶拉地把周男奉揪出了晨輝閣。周男奉雖然本打算去，卻怕自己去了徒惹兩人傷悲，竟要在出發前臨陣退縮。黎婉若苦口婆心勸了許久，才安撫下他焦灼不安的心，匆匆忙忙地拽著他趕往和風堂。
    進了和風堂，遠遠就望見顧女奉在翠亭裏忙碌的身影，黎婉若提著餅盒疾奔過去，和顧女奉笑著抱成一團。
    “丫頭最近胖些了，想是日子過得不錯。”
    黎婉若放下餅盒，挽著顧女奉手膀子，笑道，“那當然，一個三不管的地兒，不愁吃，不愁穿的，任誰去了都得長幾斤肉出來。”
    顧女奉開懷大笑，說道，“那正好，也不差今日這幾斤肉。我可把話說在前頭，這些酒菜都是你愛吃的，你得把菜吃完了我才放你走。”
    “就知道姑姑對我好。”黎婉若撒著嬌，突然話鋒一轉說道，“不過今夜還有一位客人呢。”
    顧女奉一怔，問道，“誰啊？”
    黎婉若伸出手，指著亭外幽幽燈影中的身影。
    顧女奉這才發現昏暗的宮燈下，那個魂牽夢縈卻又陌生的影子。雖然宮燈那樣迷離，卻依然能看見他火熱如炬的目光。
    吃驚的啊了一聲，身子不由一晃，險些跌坐下來。
    周男奉緩緩步入亭中，淡淡地叫了一聲，“晨月。”
    顧女奉捂著嘴唇，眼眶中抑製不住地落下淚來，喃喃地喚道，“大哥……”
    月光那般皎潔，灑下一片銀光，映射在亭邊的湖麵上，在波瀾的水影中，閃著耀人光彩。
    黎婉若見他們二人，遙遙對視，完全沒有坐下來的意思，忙拽著兩人的胳膊把他們摁到了凳子上。
    “如此良辰美景，莫要空付。好不容易咱們都能聚到一起，自該舉杯歡慶。”
    “對。對。對。”周男奉抹了把臉，笑道，“今日是團圓的日子，咱們隻說高興的事兒。”
    黎婉若端起桌上酒壺，為三人的杯中注滿酒，率先舉杯說道，“今日是借月圓之名咱們才能聚首此地，所以第一杯，咱們敬明月。”
    “好。”三人碰杯一飲而盡，酒香四溢，熏醉月色。
    顧女奉放下酒杯，為黎婉若和周男奉的碗中布下菜肴，黎婉若也忙著為二人注滿酒杯，周男奉則是笑著邊吃邊喝，一番其樂融融，溫情脈脈。
    陳酒，辛辣酣暢，卻像毒藥，容易醉，容易傷。
    酒過半巡，顧女奉說著說著，突然伏倒在桌邊，低聲抽泣起來。
    周男奉飲盡杯中酒液，輕手撫上顧女奉肩頭，低語道，“晨月，別難過，一切都會過去。”
    除了如此無力的勸慰，究竟還能說些什麼。
    可惜他的安慰，反倒勾起顧女奉心中難掩的愧疚，那份隱藏了十多年的歉意。
    “對不住，對不住，若非為了我……你也不會淪落到皇宮裏，是我的錯，都怨我。”
    周男奉怔怔地望著天際的明月，“這是我心甘情願的，與你無關。你莫要放在心上，如今你即將出宮，就別老記掛著天曌城裏的人和事兒。若有個好人家就嫁了，安安心心地過日子。”
    顧女奉抬首，眼淚肆無忌憚，“想你要在天曌城，孤獨終老，我怎麼能安心地過日子？當初，你怎麼就那麼傻，你難道不知道進了這座皇城，便再也出不去了。”
    周男奉苦笑道，“我當然知道。可是……為了你，……我是甘願的。”
    顧女奉猛地撲進他懷中，嚎啕大哭。
    從點滴話語中，黎婉若似是聽出些端倪。雖不知當初是誰強行分開了他們，但也能料想的到，那時是個怎樣肝腸寸斷的情景。
    黎婉若起身，緩緩步出翠亭。
    此時此景，他們需要的隻是一點獨處的時間，用以斬斷過去的牽連，告別今時的苦痛。
    踏著虛浮的腳步，走在陰暗空寂的長街，這裏埋葬過無數的淒涼與秘密。而另一邊燈火輝煌，歡天喜地，哪知此地傷心人傷心苦。
    回到晨輝閣，裏頭空曠無聲，高高的殿宇，冰冷的磚牆，無聲地控訴著世世代代傳流下來的悲涼。
    黎婉若在廊殿點了一盞宮燈，巡視一番殿閣。查無異樣後，便回到自己屋中，點燃桌頭燭火。
    才一轉身，卻見窗台邊的小幾上擺放著一隻精美食盒。走近，伸手打開盒蓋，隻見食盒中是各種香氣撲鼻，製作考究的圓餅。
    黎婉若順手拿起一塊，放在鼻尖嗅了嗅，是自己最愛的桂花味。
    食盒下壓著一張便箋，露出一角。她抽出便箋，紙張輕薄芬芳，邊角燙著皇家金印。
    上頭書寫著，“我已將心付明月，明月莫要照溝渠②。小十。”
    黎婉若不禁撲哧一笑，見他所書篆體，形體優美，優雅俊秀，卻偏偏寫了寓意玩味的詩句來，還取了個小十的雅號，倒是別有一番風趣。
    沒想到這麼一攪和，原本抑鬱的心情被衝散不少，忍不住翻出元宵私藏的鳳來仙，捧著食盒在院中的銀杏樹下，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
    舉頭明月，低頭美酒，配著皇家禦賜的圓餅，果然沒有辜負這良辰美景。
    不知不覺數杯下肚，神色有些醉意昏沉，舉著杯對著明月，不由低吟道，“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相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③
    說罷，一杯飲盡，哧哧傻笑。
    俯身注酒，卻突然聽到熟悉的嗓音在院中響起，不禁喜笑顏開。
    “對影已成三人，我來豈不是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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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唐代詩人許渾【鹹陽城東樓】
    （2）原句：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最早出自【清詩紀事】掃葉錄
    （3）唐代詩人李白【月下獨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