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孑然離去的背影，一直縈繞在腦海。他的眸光，清澈明淨，帶著溫暖笑意。而他一向鍾愛的白，彷如他純淨的靈魂，是天曌城裏寧靜超脫的一隅。
    他是當今曌帝最寵愛的皇子，溺愛到年滿二十卻未賜婚事。因為曌帝曾經公然許諾，無父母之命，無媒妁之言，隻管娶他心愛的女子。
    他的母妃，當年名聞天下的才女趙熙嬪，曾是曌帝最最鍾愛的女人。
    傳聞中，她是一個淡若幽蘭的女子，琴棋書畫的造詣堪稱曌都一絕。
    當年最為轟動曌都的事，一直以來都是梗在曌後喉間永遠的刺。傳言那一夜，曌帝按照祖製宿在曌後宮中，下半夜突然雷電交加，曌帝竟然起身披衣，丟下目瞪口呆的曌後匆匆趕赴趙熙嬪的寢宮。
    寵到溺愛，愛到極致。
    隻是，在充斥著皇權爭奪利益為先的現實世界裏，又怎能容下單純到一絲不染的情感。她固然能仰仗著曌帝的愛活著自我，卻實難避免這後宮之中卑劣的明爭暗奪。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獨有，所撩撥起的深宮嫉恨，終令她成為整個後宮的眾矢之的。
    十皇子出生後，終日思量逐漸加重了產後抑鬱的病情。重疾沒能拖過兩年，她便在桂花飄香的季節裏，拋下了她鍾愛的男人，還有一雙兒女，撒手人寰。
    她離去的那日，曌帝坐於榻前，黯然落淚，整整輟朝三日。後宮裏繁花似錦的女人，尚且活生生地禁錮在皇城裏，固然她們千嬌百媚，明豔動人，卻終是無法替代一個已經逝去的女人。
    這一切，就像染著神奇色彩的美麗傳言，淡淡地流傳在宮宇間。
    年長的宮娥們說，曌帝的愛早已隨著那幽蘭般的女子，一起逝去了。而他終生再無法兌現的火熱情感，也統統都賦予了趙熙嬪遺留的愛子。
    曌帝親自教習他功課，恩準他在大昭殿陪讀。他的童年歲月幾乎都是在曌帝身畔，得盡曌帝的寵幸。那份獨一無二極致的寵，是其他皇子們眼紅不來的奢求。
    而他，偏偏獨身其外，無心朝政，厭憎權欲。
    他的世界，徒留一派惹人心醉的風花雪月。皇子爭寵的漩渦，他向來冷眼旁觀。他鄙棄權欲的腐朽，認定權勢是桎梏靈魂的牢籠。他承繼了趙熙嬪詩詞音律上的超凡造詣，也一並遺傳了她空穀幽蘭般的心性。
    曌帝曾在朝堂上，公然言道，“軒澤心淡誌懦，非人主才。”
    一席話斷了所有皇子嫉妒眼紅的目光，也讓他從一群如狼似虎的兄弟中孤立了出來。
    隻是，曌帝對他的溺愛卻未曾減少過半分，他的心性越似趙熙嬪，便越得曌帝歡心。比起同是趙熙嬪所出的五公主軒珞來，十皇子則更有趙熙嬪素淨雅致的神韻。
    傳說，就這麼不經意地彌漫，讓人充滿好奇的同時又豔羨不已。
    一晃又是一月，當軒澤這個名字在黎婉若心頭漸漸淡去的時候，卻又不期然地出現。而這個名字再次出現的時候，竟又夾雜了更多的傳聞，令所有宮人津津樂道，樂此不疲。
    更讓黎婉若意料不到的是，再次聽聞這個名字，竟然出自顧女奉之口。
    不知不覺，在晨輝閣已將近三個多月，黎婉若一直記掛著顧女奉，卻因自己內宮女奉的身份，不能隨意進出重華門。與周男奉提了好幾回，他才勉強答應，托人捎來行路腰牌。
    黎婉若拿到腰牌高興壞了，一個勁地纏著周男奉追問，是否要給顧女奉捎帶什麼。周男奉卻始終搖頭，不置可否。直到黎婉若要走，周男奉才扭扭捏捏地捧出一隻精細的檀木盒子，往她懷裏一塞，便頭也不回地進了屋子。
    黎婉若心裏雖然惱他性格怯弱，卻也明白是他顧慮太多，不願在顧女奉離宮之前，徒添煩惱。
    她將捎帶給顧女奉的東西打了包袱，同周男奉招呼一聲便去了。
    心想著，待到明年顧女奉出宮，他們之間噩夢一般的糾纏也就以此結束。這輩子，許是再無相見之日。
    見到顧女奉，她一如既往，無多大變化。
    張開雙臂緊緊摟住黎婉若，親切地喚道，“婉婉。”
    黎婉若哽咽著，“姑姑，我來看你了。”
    兩人什麼話也沒說，抱頭痛哭了一陣子。
    “姑姑，你看，我出入內宮的時辰有限，再這麼鬧下去，恐怕都說不上幾句話。”忙扯著顧女奉，進了屋，“咱們說說話，開心開心不好嗎？”
    “是。是。”顧女奉抹了把臉，匆匆給她倒了杯涼茶。
    黎婉若拉著顧女奉坐下，問道，“姑姑，最近過得可好？”
    顧女奉淡淡一笑，“有什麼好不好的，就這麼回事兒。”
    黎婉若將手中包袱遞給她，說道，“這些日子，也得了些好東西，留在宮中沒什麼大用。姑姑明年就要出宮，這些帶出去能用得著。”
    顧女奉急忙推脫道，“這是做什麼。你留在身邊，將來自然也能用到。”
    黎婉若鄭重地把包袱交到她手中，不容拒絕地說道，“姑姑出宮後，你我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見。也不曉得，還有沒有機會回報姑姑的恩情，姑姑就當是我孝敬的心意。”
    顧女奉見她固執，也不好再推脫，“好吧，我就收下。往後你也不用擔心我，怎麼說也算出了宮，至少是自由身。可是，你往後還有大半的日子要在宮裏度過，萬萬要小心警惕。”
    黎婉若點了點頭，“姑姑放心，我自有分寸。”
    顧女奉搖頭歎道，“我也知道你心思縝密，行事謹慎。不過天曌城處處危機四伏，就算你安安分分，也難免不會引火上身。以前趙熙嬪過世的那會子，有人在背後嚼舌根，說了趙熙嬪甚多難聽的話。曌帝一怒之下，發狠整頓後宮內廷。你可知，牽連了多少無辜宮人，被打死的不計其數。在這裏，我們隻有聽天由命的份。”
    黎婉若勸道，“我一定會小心謹慎，盡量遠離那些是非。”
    顧女奉不安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一定要小心。千萬莫同那些妃嬪皇子牽扯上任何關係，他們背地裏耍些齷齪的勾當，最後倒黴的都是我們這些做奴才的。”
    “嗯。”黎婉若微笑道，“這個我明白。”
    顧女奉接著說道，“就拿如今來說吧，十殿下的事已經鬧得不可開交，可那些丫頭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躲在在背後非議。若是被抓個正著，隻怕沒有好日子過。十殿下甚得曌帝寵愛，他的母妃又是趙熙嬪，曌帝怎會容忍。當年隻不過有人非議幾句趙熙嬪，就惹出那麼多是非，換到今日恐怕也不會草草了事。”
    黎婉若一聽十殿下三個字，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她向來在晨輝閣深居簡出，對朝堂內廷的事並不過分在意。加上周男奉也是個極不願惹麻煩的人，所以很少能聽到外頭的消息。
    如今聽到顧女奉提及十殿下，思緒不由被此牽動。
    整了整神色，裝著毫不在意地問道，“十殿下怎麼了？”
    顧女奉起身關上屋門，回到桌邊輕聲說道，“聽說曌帝給十殿下賜婚了。”
    黎婉若微微一怔，問道，“這不是好事嗎？”
    顧女奉搖頭說道，“若是十殿下答應了，那便是好事。可十殿下，偏偏拒絕了。”
    黎婉若奇道，“這是為何？”
    “那還不是因為當初曌帝答應了十殿下，不賜婚不做主，由他自個兒決定。如今曌帝要賜婚了，十殿下當然不樂意。不過，話雖如此，可這事兒哪那麼容易就蒙混過去。聽說曌帝賜婚的姑娘，是正二品驃騎將軍秦觀見的二女兒，今年都快十八了。”
    “正六品以上官員之女，年滿十五不是都要參選妃嬪嗎？就算落選也應該早已婚配，為何直到如今才賜婚？”
    顧女奉喝了口茶，“那位秦二小姐好像得了什麼病，一病就是三年，所以錯過了當時的妃選。前不久將軍府尋到一名江湖郎中，竟然手到病除，把病給治好了。隻是，如今已經年屆十八，不適合再參選妃嬪。”
    黎婉若心思飛轉，想那秦將軍前陣子剛從邊境凱旋而歸，順利清剿了伏媸國餘孽，打了一場大勝仗，如今在曌帝跟前頗得寵幸。
    曌帝此番賜婚，一有拉攏之心，二有打壓他功高蓋主的意思。
    現今曌帝的皇子除了十殿下，都已有元配王妃，若是賜婚給他們，勢必讓正二品驃騎將軍無甚光鮮。隻有賜婚給十殿下，才能讓秦將軍的女兒得正一品王妃的級位。況且十殿下是曌帝最寵愛的皇子，必然讓秦將軍臉麵有光。加之十殿下並無爭鋒之意，也能壓製一下八麵威風的秦將軍。
    果然老謀深算，一舉多得。
    隻是，他又將如何兌現許過的承諾？難道為了朝廷社稷，他真的忍心傷害自己最愛的皇子，背棄自己的諾言？
    黎婉若嘴角浮起一絲冷笑，幾乎不可易見。
    然而，卻也沒逃過顧女奉銳利的目光，“婉婉，可是心裏有話？”
    黎婉若抬首對視，輕笑道，“人人都羨慕的十皇子，最終還是沒能逃過聯姻的下場，我隻是覺得可笑罷了。”
    顧女奉歎道，“莫說那些皇子們生得精貴，其實也有說不出的煩苦。”
    黎婉若微微笑著，問道，“那十殿下拒婚，如今又怎樣？”
    “怎樣？”顧女奉輕挑眉頭，說道，“曌帝當然大怒，罵他不孝子、大逆不道。末了，曌帝罰了十殿下在月曌殿的暖閣跪了一宿。”
    雖與他隻有一麵之緣，但黎婉若心中對他頗有好感，現得知他被罰跪，不免牽起心頭一陣傷感。
    “那……曌帝答應不賜婚了？”心裏明明知道答案，卻仍然抑製不住地問出口來。
    “怎麼可能。”顧女奉搖頭歎息，“賜婚的事兒已經下旨了，要收回來豈不是讓秦將軍難堪。罰是罰了，婚事還是要照樣舉行。而且聽聞這次賜婚，是姚元將尉牽的線，其中的利益關係可不簡單，怎會說取消就取消呢。”
    黎婉若心頭一震，仿佛被猛錘了一拳，悶悶地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