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森羅萬象許崢嶸 第四章 淺笑嫣然百媚生(四)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795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世元1281年,光曌三十三年冬月。
安淮,南河總督府。
深冬的寒夜,燈火輝煌。
全副武裝的士兵手持火把,將總督府圍得水泄不通。斥罵聲、尖叫聲此起彼伏,驚得整座府邸亂作一團。數十名仆役跪匍在前院,被突然而來的巨變,嚇得全身顫抖驚恐莫名。
武裝士兵穿梭在亭台樓閣,翻箱倒櫃地盤查每一個櫃子,每一條縫隙。時不時有幾名躲藏在暗處的仆役被士兵搜尋出來,押到前院。
混亂持續了大半夜,驚泣的哭號漸漸轉為低吟。
“啟稟監察使大人,夏屹然與其妻妾全部抓獲。”安淮步軍營五品校尉,單膝跪地,抱拳向著花廳內恭敬回稟。
京師監察使魏德鬆從花廳中疾步而出,問道,“在何處捕獲?現今何處?”
校尉回道,“我們前腳剛入總督府,夏屹然便已聽聞風聲,攜帶家眷從偏門潛出。末將帶了十幾人從後院追去,在兩條街市外截獲了一行三人。目前,正押解在後院。”
魏德鬆捋了捋胡須,“有勞武校尉。請將他們押到此處。”
武校尉領命而去,不出片刻,便親押一男二女來到前院。
男的約莫三十,文質彬彬,昂首而立。兩名女子,風姿綽約,亭亭玉立。
“還不跪下。”武校尉手中使力,硬將三人壓倒在地。
魏德鬆阻止道,“武校尉,不必如此。在未得曌帝定奪之前,夏大人依然是清白之身。”
“是。”武校尉鬆開手,退立一旁。
夏屹然雖跪在地上,卻昂首挺胸,直視魏德鬆。
魏德鬆展開手中聖旨,朗朗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浣溪江流域長期水患,淹沒農田萬畝,百姓深受其苦。朝廷感念百姓苦受,特撥銀五百萬兩建造堤壩。然南河總督夏屹然,督造河堤不力。今查其修建河堤弄虛作假,貪贓枉法,以致釀成上百人溺亡之慘禍。著即罷官,押解曌都,交刑部和工部會審。欽此。”
夏屹然直視那道聖旨,一聲驚呼,“冤枉!”
魏德鬆手握聖旨,長歎道,“夏大人,你我也算知交一場,我不與你為難。至於你這貪贓枉法的大罪,最終還是要由曌帝裁決。你如今卻要攜眷潛逃,豈非落實罪名。”
夏屹然悲戚言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難道真要任人宰割,不問青紅皂白?”
魏德鬆勸道,“夏大人,曌帝英明睿智,一定會查斷到底。若是查明你蒙冤屬實,定會還你清白。曌帝已下旨由刑部尚書葛大人會同工部尚書王大人,共同審理此案。如今你隻要隨我回京,調查清楚案件的細微末節,你才有機會洗刷冤屈啊。”
夏屹然沉默片刻,抬首與妻妾淒然對望。淺笑凝眸中,無須太多言語已知彼此心意。
逃亡所能換來的,終究沒有證明清白來得實在。就算可以逃,想這南疆之域都是窿曌國的疆土,又能逃往何處。
他無奈搖首,“好,夏屹然就聽從皇命,但願曌帝可以還夏某清白。”
一顰一笑之間,豈會料到生死離別近在眼前。蒼涼的夜,透著冰冷的霧氣,傷人於無形。
世元1281年,光曌三十三年臘月。
曌都,落日門。
廣場之上,黑壓壓一片人群,淒厲的風,並未退卻他們想要目睹鮮血灑地的熱切。
擂鼓的卒役隨著時間的流逝,似有節奏地擊打鼓皮。沉重的鼓聲回蕩在落日門廣場,好似巨大的鐵錘,將體內所有的堅韌頑抗擊得粉碎。
搭築的高台,一名人犯直直地跪在台前,枯瘦的身體撐著單薄的囚衣。慘白的麵容,在猙獰的血痕傷疤下變得異樣的悲愴。
高台前的長廊下,坐著一排達官顯貴。
刑部尚書葛方榮抬眼望著日頭,起身,展開聖旨,朗聲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南河河道總督夏屹然,貪贓枉法,玩忽職守,今查證據確鑿。其惡劣行徑以致上百人慘死,罪惡滔天,天理難容!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安民心,今判斬立決!欽此。”
圍觀的人群中一片嘩然,指責謾罵遙遙傳來。
夏屹然挺著脊骨,謾罵之聲猶如尖刺捅入心窩,令他悲痛難當。十數年為朝廷鞠躬盡瘁,換來的卻隻有這子虛烏有的罪名,他如何不悲,如何不痛。
絕望的眸光從群情激昂的民眾一路掃向長廊,最後落在劊子手揮舞的大刀上。死亡,並不可怕,對他或許是種解脫。這無情無義的世界,他已生無可戀。唯一牽念放不下的,是他的一雙妻妾,她們將被放逐於荒蕪的古蘭城,暗無天日地度過淒涼的下半生。
還有……他孤苦無依的獨生女,不知會漂泊到何方。
他慘然閉上眼,放聲大笑。
狂笑中,隻聽葛尚書高聲叫道,“時辰已到,行刑。”
壯碩的劊子手將夏屹然推向斷頭台,抬手揚起寬厚的大刀。劊子手蒙著黑布,隻露出兩隻黑漆漆的眼睛,冷冷地凝視著眼前即將逝去的生命。
他抬頭望天,大吼了聲,“一路走好。”
大刀落下,一聲骨骼斷裂的響動,熱血噴灑而出,一顆人頭滾落在台前的大盆中。
蒼茫的天,鮮紅的血,無處宣泄的冤屈。
黎婉若猛然從噩夢中驚醒過來,空洞的雙眼注視著床頂的白紗帳。冷汗沁透了單薄的衣衫,胸口因著恐懼劇烈起伏。
“爹……”
一聲哀怨悲戚的低喚,悄然隱匿在寂靜的屋中。
起身,跌跌撞撞撲到桌邊,抓起水壺猛灌幾口,喘著氣跌坐於窗前。
胸口難以宣泄的痛惡,讓她幾近窒息。
伸手,急切地推開窗子,想要一口新鮮的空氣。
天色還未亮,灰蒙蒙一片。搖曳的宮燈還亮著,一盞盞,像深宮裏盼望聖寵的女子。
黎婉若伏在窗前,失神地遙望夜空。
若她的怨是一把火,她必將燒盡這繁華宮闕,讓它一夕覆滅。
若她的恨是澎湃海浪,她定會掀起波瀾淹沒這煉獄般的煞地,從此忘卻。
明知道,這是一條不歸路,卻無畏懼。
一步步走近,哪怕盡頭是無可避免的死亡,她也一點不在乎。那日,她站在落日門的角落,親見鮮血染紅斷頭台,絞痛的心扉就已立下毒誓。
雪恨,至死方休。
恍惚之間,天色已開,金燦燦的日光從雲層後偷偷灑了些暖意。
黎婉若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瞼,捂著昏沉的腦袋,思索良久,才憶起自己身在何處。
起身,換上女奉宮裝,嫩綠的色彩,襯著雪白的肌膚,彷如新開的綠芽。
從此,她的人生,如兩頭荒謬的極端。白日裏,假麵後的虛情,黑夜裏,卸下麵具後的毒殤。可笑的人生,是她迫不及待想要了斷的悲愴。
對麵的屋子一片寂靜,周男奉和元宵興許還睡著,隻聽聞屋簷下嘰喳的鳥叫,悅耳清脆。
踏進廊殿,正暗暗思忖,是不是去弄些醒酒湯來,卻猛然聽見裏頭有人喚她。
“黎女奉,您醒啦?”
黎婉若抬頭一看,原來是元宵,點頭笑道,“你怎麼起得這麼早?”
元宵從食盒裏取出早點,擺上方桌,傻乎乎笑道,“我天生是個勞碌命,到了這時辰偏就睡不著,而且容易餓。”
她依桌而坐,問道,“周男奉呢?”
元宵指了指腦袋,“昨夜喝高了,清晨醒來直喊頭疼,還躺著呢。”
“要不要弄點醒酒湯來?”
元宵端起桌上一隻茶碗,“已經弄來了,我去端給他,您先吃著。”
黎婉若上前接過他手中茶碗,說道,“行了,我去吧。你餓了先吃,我正想和周男奉說幾句話呢。”
元宵眼珠子轉了圈,說道,“感情好,省得我去被他訓話。他頭疼時,最愛訓人。不過,您是新來的,他鐵定不會拿您怎樣。”
黎婉若嫣然淺笑,端著茶碗去了偏屋。
輕叩房門,聽見周男奉粗噶的應聲便推門而入,見周男奉正按著額頭,斜躺在床。
“周男奉。”
他聽到喚聲,忙支起身說道,“你怎麼來了?”
黎婉若擱下茶碗,上前扶了把,“別起身,躺著吧。我端來了醒酒湯,喝一碗再睡,興許舒服些。”
將茶碗遞過去,周男奉接過,問,“元宵呢,怎麼讓你做這事兒?”
“他送和我送,不都一樣。”
周男奉又嘀咕了幾句,才咕嚕嚕地把醒酒湯喝了下去。
黎婉若扶他躺下,“您今日就躺著歇一天吧,讓元宵帶我四處轉轉。如果您這兒有什麼事要做,交代我去辦就是。”
周男奉點點頭,“原本是該我帶你去的,不過昨夜真是喝多了。如今不服老都不行,這麼點酒就把自個兒給撂倒了。”
黎婉若輕歎,“心裏越是不爽快,這酒就越是醉的快。古人不是常說,借酒澆愁愁更愁嘛。”
周男奉似是被說中心事,長籲短歎著翻身睡了過去。
黎婉若怔怔望著他的背影,心頭酸澀淒苦。這座令人厭惡的宮闕,究竟關著多少無辜不幸的人生。而她竟然義無反顧地闖進來,賭上她的一生。
也許,在不遠的將來,她也會成就一段淒涼悲憫的曆史,被埋葬於這厚實冰冷的磚牆下。
回到廊殿,靜靜用完早膳,便拉著元宵在晨輝閣裏四處走動。
手中翻著混亂的清冊,腦子開始隱隱作痛。
元宵站在一側,忙著解釋道,“以前的女奉學識不怎地,所以這些冊子全是周男奉撰修的,他不太愛管事兒,所以書畫進來後就隻是草草記錄一下,東西全堆在後麵的大殿。”
黎婉若細細翻看,眉心不禁擠到一塊兒。東西雖然全都記錄在案,卻是雜亂到人神共憤的地步。若要找本書,找幅畫,幾乎是沒有可能。
“若是有人要尋本什麼書,該如何是好?”
元宵摸了摸後腦勺,說道,“這些書畫都是從大昭殿運來,基本上都是曌帝閱過的。難得有幾位皇子或是娘娘要來找什麼書畫,咱們也都是先留下書畫名,等過幾日,那些皇子或是娘娘們也差不多忘了。”
“他們真的忘了?”
元宵確定地點點頭,說道,“咱們這兒,不是三不管嘛。”
黎婉若莞爾笑道,“是,天不管,地不管,上頭不管嘛。”
“對,對,對。”
黎婉若收起冊子,一本正經地說道,“沒事兒,以後我來整理清冊就是。萬一有哪位堅持的主兒,也好應付,免得讓人說了我們的不是。”
元宵瞪圓眼,指著大殿說道,“黎女奉,不是我消遣您,這殿裏的東西不是一日兩日能整幹淨的。”
黎婉若隨著元宵入了大殿,右腳才進已經不由自主倒抽一口冷氣。隻見大殿裏一排排的書櫃上,雜亂無續地堆放著書籍字畫。更有甚者,是那些整箱整箱沒有開封的大盒子,高高地堆放在角落裏。
這回她倒真被打擊到了,半響沒能說出話來。
元宵歎了口氣,說道,“我沒唬您吧。”
黎婉若點了點頭,歎道,“比我想象的還要糟,看來是得花點工夫。”
“啊?”元宵張大嘴,結巴地說道,“真……真要整啊?”
黎婉若正色道,“我來分門別類,你打個下手,這幾日收收你的懶骨頭。”
元宵頓時垮著臉,苦道,“您還真不會享福,偏要和自個兒過不去。”
黎婉若撲哧一笑,給了他一個爆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