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世人聞風喪膽，提起名字能止小兒夜哭，傳說中千年來魔道最有可能飛升的第一人——魔尊皎，正在仰望天空，思考。
    昨日，號稱世人的最後一道防線的自己，隕落了。
    閉上眼，昨夜的景象還曆曆在目。狂瀉的暴雨，四麵八方狂奔而來的怪物，一批批地被自己的四大魔將和眾多傀儡斬成肉泥。自己淡然地站在屍堆中央，嗅著空氣中泥土和血液的芳香。
    本想抬手擺弄一下被雨淋成一柳一柳的頭發，突然天空中紫電含光，天道的壓迫不期而至。
    竟然是天劫將至。
    處在大乘後期太久，久到魔尊本人已經對提升境界失去了信心，開始懷疑千年前才有過的飛升之士是否隻是個傳說的時候，竟然要渡劫了。
    環顧四周，他的暗之力操控著的成百上千個傀儡正在與異界的怪物撕扯，他的四大魔將身邊已經堆起一座座怪物屍體的高坡。
    戰況看似輕鬆，但是這些都有一個前提，就是他的力量在源源不斷地操控著魔將和傀儡。一旦收回力量用來對抗天劫，身後這座世人最後的城也將不複存在。
    早知道該帶把傘的。
    當皎把所有的能量留在戰場上，飛身用無絲毫力量的靈魂迎接天雷時，心裏想。
    “阿嚏”車上幹草混著牛屎的味兒太衝，嗆得皎打了個噴嚏，打斷了思考。
    “到家咧，到家咧！餃子，你還他奶奶地愣著幹啥，找打是不是？！快幫爹把木頭抬下來！”
    駕車的黝黑中年漢子看孩子還呆愣地還坐在牛車上，揮手作勢要打。
    可坐在牛車上的黑瘦孩子還是一動不動，木然地看著漢子揮起的手掌，漆黑的雙瞳好似兩個吸人的黑洞。
    漢子的手並沒有真的落下。皎知道他不會真的下手，遙遠的記憶中這樣的威嚇不少，但是男人沒有一次真的打到他身上。
    粗糙的木門，“嘎吱”一聲從裏麵推開了。
    裹著赭色粗布的婦人推門出來碎碎地埋怨漢子，“你自己搬就行咧，現在外邊不太平，你還非帶著餃子一起去，非氣死我不可……”
    婦人一抬頭看到這漢子抬手的情景，馬上叉腰怒吼，“老六！你敢打一下咱娃試試！我看你是不想好好過日子了！”
    被叫做老六的男人馬上放下手，尷尬地默默鼻子，嘟囔“他奶奶的，我什麼時候真的打過咱娃一個手指頭，婆娘真是凶得沒治。”
    皎看著這夫妻拌嘴鬧騰的畫麵，腦子裏早已模糊不清的記憶，漸漸地有了實體。
    當皎睜開眼睛，看到自己黑瘦的雙手和穿在身上的粗麻褂子的時候，第一反應是這裏是幻境。
    幻境是魔修常用的手段，通過製造一種假象來讓對手在幻境中耗盡自己的靈力。
    皎的得力助手，四大魔將之一——赤魅，最擅長的就是幻境和各種迷惑人心之術。在魔修中，赤魅若說自己幻術第二，那就沒人敢稱第一。
    可是赤魅的幻術，就算通過最強大的法陣加持，也隻能困住皎一盞茶的功夫。
    皎從坐在牛車上就開始算時間，準備等到幻境破了，會一會這個設下幻術的敵人。
    可是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自己還是在這裏。
    也不可能是奪了別人的舍，因為現在的這具身體雖然青澀，完全沒有日後自己精壯英俊的樣子，也的的確確是自己的身體沒錯。
    就連眼前的粗魯漢子和凶悍婦人，雖然記憶有些模糊了，但是卻非常真實。
    就連這灰撲撲的土路，這燙人的日頭，這個黃土砌成的小院子，都是皎記憶中一片片真實的碎片。
    唯一的解釋，就是自己回到了兒時的年代。
    可是當日迎接天雷，形神俱滅的感覺是那麼真實。自己隻記得天雷撕裂靈魂的痛，再往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皎十分確信人是沒有輪回的，因為過去的自己能夠“看到”。
    他其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一個合格的魔尊，一個魔尊該有的野心、陰謀、詭詐、殘忍，皎一樣都不具備。
    但他卻是千年以來，被稱為“魔道第一大魔頭”“正道最強公敵”的人。因為他太強大了，強大到讓正道畏懼，強大到一人可以輕鬆地毀滅正道最強的門派，強大到他上位以後沒有一個魔修敢與他爭鋒。
    雖然正道一直戰戰兢兢，這個第一大魔頭在他的有生之年，卻沒有向他們發起過一次攻擊。
    因為魔尊大人太忙了，他一直忙於在他那個陰暗的、充滿了死氣的、百裏之內除了他自己一個活人之外都是死物的山穀裏，做著研究。
    做研究是皎最喜歡的事，他的成果也很多。
    且不論他自己獨創的、可以操縱死去修士的、讓正道聽到聞風喪膽的、號稱當世最強魔功的“死靈操縱術”，就是他對這個世界的其他研究，如果發表出來的話，那也足以震驚整個修真界。
    當然，他的研究沒有一項向世人公布，因為我們的魔尊大人不愛說話、很不愛說話、非常不愛說話，而且最重要的是——他還不會寫字。
    是的，皎就是這樣一個目不識丁的文盲。
    這也並不怪他，他出生在西北的一個小山村裏，整個村子裏就連個教書先生都沒有過。
    他當木匠的父親堅信龍生龍鳳生鳳，一個木匠的兒子當然也要當個木匠，所以自然不會付那個閑錢把他送去城裏讀書了。
    然後他就被選去了正道著名的修真大派——正陽派，做這個偌大門派裏麵一個外門的不能再外門的弟子，他又不愛說話，更不會與人套近乎，自然也沒人教他讀書寫字。
    再到後來他被人嫁禍叛出正道，偶然在山洞裏發現千年前魔道老祖的功法，當然功法是老祖在寶器裏留下的神識沒寫一個字。再到他一步步變成這個世界頂級的“大魔頭”……總之，一直也沒有人教過他識字，他自然就不會把他的研究寫在什麼書上了，因為他壓根就不會寫字。
    不過，這不影響皎做研究，因為文獻都有赤魅念給他聽。
    他和那些一直按照前人功法修煉，失去了典籍就一蹶不振的修士不同。皎喜歡研究也喜歡實驗，他的大部分功法都是自己自創的。
    他發現世人修真，無論是道修、佛修、妖修還是魔修，其實都在吸收天地的力量。
    不同的是道修、佛修吸收的是一種屬於“陽”的正氣，妖修吸收的是一種混沌自然的妖氣，而魔修吸收的是屬於“陰”的魔氣。
    普通的修真者隻會在身體中操控這種氣，氣越足，操控得越精湛，人的修為越強。
    那麼既然氣是天地間最精純的力量，人為什麼還需要肉身，還要忍受生命的大限呢。
    於是皎開始瘋狂地吸收天地間的魔氣，並試圖用魔氣來塑造自己的身體。他在拿自己做實驗，可惜這個實驗失敗了。
    皎發現無論如何，人的靈魂和肉體都是不可以拆開的。人的靈和肉是通過一種“規則”粘合在一起的，一旦長時間的靈肉分離，隻有死亡一途。
    他雖然沒有因此而超脫死亡大限，卻也因此研究出一種獨特的能力。他用魔氣給自己捏造了一個“氣”做的身體，這個身體看起來和他本人一模一樣，他也可以把靈魂附著在這個魔氣的身體上。
    這個氣的身體是“不死”的，因為隻要他的這具身體受到傷害，哪怕是被撕碎，他的靈魂還是會根據靈魂和肉體間的吸引，回到自己藏好的肉身上。
    這就相當於皎有了無數個這樣“氣”做的肉身，隻要他的本體不被破壞，他就相當於是不死的。
    這樣“不死”的力量已經足夠可怕了，更可怕的是魔氣可以通行在一切陰暗的領域，也就是皎可以在人的影子裏穿行。隻要他想，他甚至可以躲在任何人的影子裏一直不被發現。
    自從擁有了魔氣的肉身之後，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因為視覺也是變成了“氣”組成的，皎發現自己能夠看到天地間的“氣”了。
    他不僅看到圍繞在靈器、寶器、神器上的正氣或魔氣，能看到在不同修士身上環繞的或多或少的氣，甚至還能夠看到人死後的“氣”。
    皎發現“氣”就是在天道規則裏一切力量的來源，而人死了之後，他身上的氣也開始漸漸飄散，最後隨著時間的累積又回到天地之中了。
    所以皎很確信，人死了之後是沒有輪回的。因為他看到了無數人死後的靈魂，剛開始可能執念很深，氣也很濃，可是漸漸地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構成靈魂的氣都漸漸地消散在天地之中了。
    按理說自己的靈魂也該這樣慢慢淡化、消散的，可為什麼自己還在這裏呢？自己又為什麼會回到了過去呢？
    皎正思考著，突然腦袋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打他的正是那個剛把漢子噴得狗血淋頭的婦人。
    “你這孩子！叫你不要跟你爹出門，你還出去！你們這一老一小沒一個聽話的，不知道最近鎮上死了多少個人了嗎，你……你們要是有一點事，我也不活了……嗚……”
    幾百年來，都沒有對手能近魔尊大人的身了，更別提打他尊貴的頭顱了。可是這些埋怨，卻像是一點點溪流，流進了皎那幾近幹枯的心田。
    將黑瘦的手搭在婦人肩上，皎用少年獨有的介於清澈和低沉之間的嗓音說了一句，“別哭了。”
    雖然明知道這是自己的父母，但是讓皎叫出“爹娘”來，實在說不出口。自己就年齡就比他們大了幾百歲，而且常年處於上位的他，要突然裝作是個孩童，也確實裝不來。
    婦人聽了皎的話，竟然破涕為笑，喊道“老六啊！你聽到沒！我兒和我說話咧，這個沒嘴兒的悶葫蘆今天和我說話了。好咧好咧，娘不說你們了，快來吃飯。”
    飯是糙米飯，碗是豁了嘴的陶碗，三口人唯一的一道菜就是中間的醬白蘿卜。而婦人正把這盤子裏零零散散的幾塊蘿卜，往皎的碗裏夾。
    “我兒啊，多吃點菜，跟你那不著調的爹出去一上午，餓著了吧？”
    “奶奶地什麼叫不著調咧，我這是教他認樹咧！餃子是勞資家裏幾輩人裏手最巧的娃，早點教他認樹，以後我們餃子就是全村子，不，全鎮子裏最厲害的木匠！”漢子嘴上糙，但是看著皎的神情是滿滿的滿意，“哎呦，你這婆娘打我幹啥！”
    “幹啥？”婦人狠蒯了漢子一眼，“你不知道最近世道不太平啊，這日頭天天這麼曬，都多久沒下過雨了，聽隔壁二嬸子說這是鬧妖怪哩！你們還往後山去，後山那一片聽說官府都要封路咧。”
    “封路？封路有啥用！聽說鎮上的縣官兒，都已經跟城主彙報了，過幾天就要請那些仙師大老爺來降妖啦！”
    “仙師？！竟然有仙師大老爺來？！那那些妖啊魔啊肯定沒問題哩！哦，對了餃子，剛隔壁二妮兒過來送了一把她挖的野菜，結果你還不在家。哎呦我說我兒，這旱天挖點野菜可不易，你一會兒就把你做的那個小木老鼠給二妮兒送去啊，人家小姑娘來找你好幾次了。”婦人看著皎，眼神裏帶著顯而易見的揶揄。
    “恩。”
    “哎呦，不虧是勞資的兒子！婆娘看見沒，餃子還沒十二就有姑娘家家惦記上啦！”
    “去去去，像你早就成了小潑皮！我兒手巧，長得又俊，姑娘家家喜歡他才對咧！你看他做那個木老鼠簡直和真老鼠一樣咧，這你能做出來？”
    “勞資不用做這個，有的婆娘啊就非得纏著勞資要和勞資過一輩子！”
    “你個老不羞，誰纏著你了啊……”
    妖怪，大旱，仙師……看來自己是回到了少時，被選入正陽派之前。
    皎還清楚的記得，這場大旱持續了5個多月，地裏莊稼顆粒無收，官府又封了去城裏的路，說是要捉妖。
    短短幾個月，這個甚至連個名字都沒有的小村子就開始凋零破敗，村民幾近易子而食。
    那時的皎每天都能吃上一碗糙米和糠的飯，他爹也就是這糙漢子總說家裏還有餘糧，卻不知這隻是為人父母美麗的謊言罷了。
    皎仿佛又想起那種眼看著爹娘活活餓死在自己眼前的痛，這種酸楚是他古井無波的心好久沒有感受過的了。
    皎不認為自己是個無私的聖人，他最後能舍身保衛世人隻有一個原因，就是對這樣強大而平淡的生活已經厭倦了。
    世人向來追求力量，修真界更是如此，力量決定了一切。皎的力量、皎的強大、皎的地位，皎的一切都是許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
    甚至有人在暗中，為自己沒有這種力量而咬碎了銀牙。
    但是這一切對於皎來說，卻沒那麼重要。
    赤魅曾經說過，皎看起來就像是座不近人情的石雕，但是內裏卻像是岩漿一樣火熱，隻是能感受到這種熱度的人很少罷了。
    皎對赤魅的評價不置可否，但是他並不否認，他心底裏對於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一直處於一種朦朧的渴望而不可得的狀態。
    人可能就是這樣，越沒有得到過的東西，自己就越渴望。
    他的一生就像是漆黑的夜空，充滿了背叛、殺戮和枯燥的研究，期間曾經有過的幾個碩果僅存的星星，最後也都被無情的命運攪碎了。
    先是少年時的親情，如果不是父母雙亡，皎可能最後還在這個小村子裏做一個小木匠。再是同伴的背叛，不是在正陽派被陷害，他也不會遁入魔道。
    他曾多麼歆羨於凡人平庸卻充滿了喜怒哀樂的生活，羨慕那種甜蜜的煩惱，自己卻隻能處在黑暗的漩渦裏。
    正因為在這一生中，對他好的人太少了，而且這些人最後都一一離開了他，所以他對他們才越加珍惜。
    嗬，重活一次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不是麼。皎咬緊筷子，看著眼前鬥嘴的二人，心想。
    那些傷害他、背叛他的人，皎在還是魔尊的時候，就已經讓他們後悔來到這世上。而那些對他好的人，卻還在他弱小的時候就逝去了。
    既然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就給那些在他曾經生命中對他好過的人一個幸福的結局好了。

    作者閑話：

    修真等級：練氣、築基、金丹、元嬰、化神、合體、渡劫、大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