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城堡，第一次知道這個詞時，加洛斯還年幼，正是圍在拉斐爾身後撒嬌討糖吃的年紀，懵懵懂懂地聽到吸血鬼時，隻以為是某個人的名字，或者職業，並未更多關注，直到當時的騎士長帶著一眾騎士前去吸血城堡討伐卻全軍覆沒，加洛斯才明白：吸血鬼是他們的敵人，是強大而邪惡的敵人。
    而能消滅吸血鬼的，隻有光明教會的神職人員和神族。
    關於最近幾十年才興起，據說有天使庇佑的光明教會，加洛斯聽過很多傳聞，他甚至知道流傳在他國的，有關天使伯爵的故事，但那個叫做聖艾倫·霍爾的天使伯爵最終如何，卻是沒有人能說清楚。
    加洛斯之所以記得對方是因為霍爾家族的信仰：厄瑞波斯。精靈族的書籍上明確記載過這個混血惡魔的名字，他是死亡魔神美狄亞的下屬，而美狄亞——
    站在行宮前的加洛斯垂下眼，無聲而憤恨地握緊了拳頭。
    佇立於馬車邊注視後覺得拉斐爾見此，微微皺眉。他在原地等待一會，終是選擇了出聲，“殿下，馬車已經準備好了。”
    聽到這話，加洛斯才回過神，他習慣性地望向拉斐爾，口中的搭訕在注意到對方蹙起的眉頭和嚴肅的表情後自動消散。
    為了不讓拉斐爾看出自己的猶豫，加洛斯冷著臉登上馬車，垂下簾子，將拉斐爾望過來的目光阻隔在馬車外。但即便如此，侯爵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侯爵騎士的存在。
    為了讓自己清醒些，加洛斯交錯雙手放在膝上，強迫自己將注意力轉到林德天使身上。
    混血天使林德，這個自稱來自樂園的天使與精靈書中記載的天使有所不同，每次望進林德那雙蒼藍色的瞳孔，侯爵就會產生種窒息的錯覺，仿佛那雙瞳孔裏的深意會化為絲網將他一點點束縛起來，緊勒致死。
    在某種程度上，林德和加洛斯極為相似，他們的身上都背負著某種太過深重的東西。
    加洛斯至今都能憶起初見林德時的場麵，那是在三年前。
    三年前，侯爵拒絕了光明教會在境內傳教的申請，這是他第三次拒絕光明教會的傳入，光明教會駐特米瑞亞公國的大主教對此極端憤怒，發來措辭嚴厲的文書向加洛斯質問原因。加洛斯想了想，在那封字跡狂亂的檄文後回複一句話，這句話後來成為了馬卡斯城人的名言，也成為馬卡斯城人信奉的哲理。
    “我不相信神明能拯救我的命運。”
    作為坐落於特米瑞亞北部邊境的城市，馬卡斯城終年冰雪，交通不便，在建城之初就是為鎮守更北之處的諾菲裏亞吸血鬼，防止吸血鬼南下侵襲特米瑞亞公國。如果說天氣的嚴寒和地域的荒冷使得馬卡斯人生來就有種叛逆的脾性，那麼與諾菲裏亞吸血鬼千百年的戰鬥則讓馬卡斯人更加明白命運的殘酷。
    馬卡斯人不信神，他們隻相信手中的劍，他們的血是熾熱的，卻並不會為信仰燃燒，而身為統治馬卡斯城的侯爵，生長在馬卡斯城的精靈，加洛斯對於神明更加無禮，他認為這世界不需要神。是的，即便這世界曾為創世神所造，但在創世神沉睡之後，這世界就不需要神了。
    因此當林德突然降臨在他麵前，以神的名義傳教時，加洛斯向空中張開四翼的英俊天使提出質問，“什麼是神？”
    聽到這樣近乎狂妄的話語，林德沉下臉，眸色危險，但對麵的少年似乎並未說完，繼續開口，“你想告訴我的信仰究竟是什麼？”
    “天使的信仰又是什麼？”
    當少年一句接著一句質問時，林德被問住了。他突然想到了天堂裏的天使，或許，他不該將他們稱為天使，而隻能稱為擁有純種天使血脈的後裔。
    天使，當林德呢喃這個詞時總是莫名的想要淚流滿麵，盡管他不想承認，但天使族終將墮落卻已是事實，天堂裏的那些東西根本無法延續純種天使的榮耀和神聖，隻是披著天使皮的魔鬼，內心腐爛而肮髒。
    也許，在純種天使全部隕落時真正的天使族就消失了，林德在心裏想著，腦海中卻是浮現出天堂裏的場景：天堂，或者說樂園，在神魔之戰，純種天使完全隕落後就已經失控。混血天使和雜種天使為奪取“大天使長”的名號而彼此廝殺著，敗者長已矣，勝者久得意，而在勝負分曉後，天使族就陷入了詭異而荒誕的享樂。大量擁有非神族血脈的墮天使被故意生育出來，或是成為仆從，或是成為奴隸，不光如此，天使族還參與了人間界的信仰之爭，將樂園裏的兩族之戰強加到人類身上，使得人間界原本並無善惡的神族信仰被篡改，強製將惡魔族釘在邪惡、恐怖的銘牌上。
    僅僅是兩千多年而已，也許在兩千多年裏人間界已是滄海桑田，但對於天使惡魔而言，不過是一瞬，這讓林德更加想不明白天使族為何會變成這樣，作為受過沙利爾教導的熾天使，他無法理解現在的天使族，也無法理解明明擁有純種血脈卻嗜血瘋狂的巴托麗。
    如今的天使不過是長著翅膀的渣滓，在看清這點後林德選擇了叛逃，以熾天使之身成為那些東西口中的“墮天使”，然而信仰對於受過沙利爾教導的林德來說是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是他存在的價值，所以林德決定前往人間，但沒想到還未布道，他就被對麵的人類少年問住。
    “天使真正的信仰到底是什麼？”對麵的侯爵問著，明明是人間界的卑微人類，卻仿佛對天使族的曆史所知甚多，令林德再一次對自己的身份生出恐慌：沙利爾在時，所有的天使和天使後裔都明白自己存在的意義，各司其職，因為沙利爾就是他們的父，是他們的精神支柱，但當大天使長沙利爾，純種天使相繼隕落後，剩下的天使後裔便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他們不過是天使族的後裔，血統不純，根本算不上真正的天使，也沒有創世神賜予的“犧牲”之力，那麼這樣的他們，還能……算作天使嗎？
    林德收起四翼，落在侯爵麵前，他本以為能用馬卡斯城和吸血鬼的鬥爭為切入點說服侯爵，卻沒想到對方根本不相信他，甚至質疑他，彷如已洞悉他靈魂深處的一切。
    自出生就一直在樂園裏的林德收起輕蔑，第一次認真審視創世神的失敗品。少年有頭燦爛的金發，五官精致秀美，毫無瑕疵，但令林德突然心動的是對方的眼睛，那雙銀色的瞳孔像極了已經隕落沙利爾大人——其實說是隕落並不十分正確，所有的天使都知道純種天使可以借“天使盒子”在人間界輪回轉生，身為天使長的沙利爾大人也必將重生，但何時轉生，化作何人，又在何地，卻無從知曉。
    沙利爾大人，我究竟該何去何從？林德凝視那雙酷似大天使長的雙眼，第一次生出淒愴，血統不純的惡魔還有地獄可去，他卻是前途茫茫。
    “我可以為你建造一座教堂。”就在林德迷茫間，對麵的少年突然開口，“但作為交換，你要給我你的血。”
    聽到這裏，林德的雙眼驟然收縮，雙手緩緩施展神力，即便是落魄的天使，其尊嚴也並非人類可以挑戰的，但就在林德準備徹底淨化對方時，少年突然輕笑起來，“我認為每個人都值得有信仰。”
    “信仰”兩個字讓林德收回攻擊，靜靜聽了下去，“——我認為每個人都值得有信仰，但我不認為聽到學到的信仰就是信仰，因為……”
    “真正的信仰在心裏，”少年伸手指了指胸口，笑容是林德無法看透的深邃：“真正的信仰是你重建自己的內心得來的，那才是真正的信仰。”
    “也正因為如此，每個人的信仰都不同，每個人的神明也不同，所以，神明是不存在的。”
    說完，少年的手指掠過空氣點在林德的心髒上，“林德，你應該找到自己的信仰，真正的信仰。”
    林德垂下眼，靜默無聲，片刻後，天使突然張開翅膀飛離侯爵行宮，消失在侯爵視線裏。
    當兩人下一次見麵時，是在侯爵所建的聖提亞教堂，而彼此的身份是侯爵和牧師，沒有神明信仰的牧師。
    回憶結束後，加洛斯在馬車內小憩少許。在那次談話後，加洛斯也收集過林德的血製成卷軸，他並非沒有想過要融合林德的血液，但在權衡利弊後加洛斯最終選擇了放棄。這不僅是因為融合需要大量鮮血，也因為加洛斯已經將林德當成自己的朋友，何況在林德駐守聖提亞教堂期間，馬卡斯城及附近的邊境都沒有受到吸血鬼的侵擾，這讓身為鎮守邊疆之侯爵的加洛斯更加無法對天使出手。
    比起自身的生死，馬卡斯的城的興衰存亡對於精靈來說更為重要。
    “殿下，”在加洛斯思索時，拉斐爾的聲音從馬車外傳進來，隨後簾子被人掀開，一隻強有力的手臂伸進來，扶住正下車的加洛斯，“聖提亞教堂到了。”
    下車後，加洛斯神色不明地放開拉斐爾的手臂，逃避似的轉移目光。
    就在加洛斯的目光剛瞥到聖提亞教堂大門時，一道純白的身影從教堂大門內走出來，隔著台階向侯爵溫和微笑。
    “林德，”加洛斯輕喚一聲。
    著純白牧師袍，戴著白色聖帶的天使林德聽此，眯起蒼藍雙眼，笑得更加溫柔，清越開口，“好久不見，侯爵。”
    午後的陽光溫暖地打在聖提亞教堂和林德潔白的身影上，越發顯得天使仁和慈祥。
    不遠處的侯爵逆光望著站在柔和陽光下微笑的天使，遲疑少許，終是忍不住彎了彎嘴角，輕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