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兄弟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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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呸六疾館裏都是些奇形怪狀的殘廢!”醉漢此話一出隻覺得膝蓋一疼從樓上不慎摔了下去,樓下眾人圍觀,官差跑過來問他啥情況,醉漢打了個飽嗝一臉懵:“不知道啊我也是剛到。”謝藥年重新拿了粒茴香豆,咬得咯嘣響。
    午時將至,伐場周圍聚集起一群看熱鬧的民眾。謝藥年拿著包糖炒栗子擠進前排,推了推麵具問道:“大嬸,這人可是犯下熊府滅門案的凶手?”他瞄了一眼大嬸的身軀,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小肚三層非一日之饞。
    “正是,熊老爺死得慘啊,死前受了不少虐待,屍體到現在都沒拚全。”
    “大嬸,這請你吃。”大嬸被硬塞下一包栗子,定睛再看死囚已經憑空消失。謝藥年帶著死囚飛出城,論逃命的腳力沒人能賽過他,把人往地上一扔正準備離開,腳踝突然被一隻拔光指甲的血手抓住,風吹起男子的白發,清俊的臉龐說不出的怪異。穆嘉讓努力凝視對方的臉,模糊的視線裏是一隻貓……謝藥年蹲下踢了踢昏過去的家夥,魔怔似的盯著他瞧,撓撓麵具,腳尖點地閃電般離去。
    陽光穿過樹葉讓他睜不開眼睛,肉嘟嘟的弟弟騎在他的脖子上,正努力去夠樹上的紅果子。他的腿不住打顫,手短的弟弟連片樹葉都沒抓到,摔倒時小家夥的屁股坐在他臉上倒是沒傷著,小爪子指著樹上的果子哭得稀裏嘩啦。他爬上樹搖下半樹紅果子,弟弟在樹下忙碌地往衣服裏兜,他坐在樹上被弟弟撿果子的可愛模樣逗樂。
    “別吃太多,酸牙。”他背著弟弟,聽著他吧唧嘴吃了一路。紅果子並沒有多好吃,微甜卻巨酸,鮮紅的汁液染在舌頭和嘴巴上就像飲過血,但是弟弟迷之喜歡。
    “小讓你過來!今個兒逃學野哪去兒!”母親拿著藤條嚇唬他,可真掃到身上並沒有多疼。弟弟見他挨打信以為真,哇哇哭得比摘不到果子還傷心。
    “哥哥,你疼嗎?”
    穆嘉讓摟著弟弟也哭了起來,母親哭笑不得地看著抱哭一團的哥倆,扔掉藤條叫他們洗臉吃飯,小家夥真的酸倒了牙沒法吃飯。飯後母親盯著他寫夫子留下的課業,弟弟一個人蹲在門口玩。
    “小娃娃,你父親在家嗎?”
    “不在啊,他要晚些才能回來呢。”
    “叔叔有些口渴,能帶叔叔進屋喝碗水嗎?”
    “那你跟我來吧!”
    熊路進屋便露出凶狠的真麵目,他逼著女人交出財物,綁住哥兩把女人拖進屋。一個時辰後熊路出來,臉上和身上都是血。他拔出腰上染血的鉗子,一根根拔掉穆嘉讓的指甲,這孩子卻連哼都不哼一聲,汗水澆灌下的眼睛死死盯著他。熊路後退一步,他竟然會害怕一個孩子的眼神。打水洗手,坐在爐子邊狼吞虎咽地吃女人留給丈夫的飯,這女人床上不聽話做得飯倒是挺香。
    “小讓玲仔!看爹給你們帶了啥!”穆嘉讓睜大眼睛,嘴裏的布條堵住了呼喊。早已躲在門後的熊路從身後利落割喉,男人倒地時睜著驚恐的眼睛,身子抽搐幾下便沒了動靜,手裏兩支糖人逐漸溶化在溫熱的血泊裏。
    “就是在等他回來,你們一家子好在黃泉路上團聚。”熊路把油倒在棉被上,裹住他爹娘,點火後隨手抓起已經癡傻的玲仔丟進火堆,把火炬一丟卷著財物消失在夜色中。他眼睛衝血,目睹火堆中痛苦翻騰的弟弟,咬著嘴裏的布條,像野獸一樣嗚咽掙紮。大火吞噬他的身體,夜空中響徹震蕩人心的慘叫。大雨將至,一具血肉模糊的軀體從焦黑的木板底下爬出,風把灰吹進他幹澀的眼睛,吹亂少年滿頭白發。
    穆嘉讓赫然睜開眼睛,還是這個夢……
    謝藥年躺在搖椅上搖晃,大夥都出門去找尋煉藥的材料,館中頓時清冷下來。拿起重九寄來的信拆開,裏麵是一張白紙什麼都沒寫。祥嬸端著水果過來問他為什麼,還不是因為幼稚鬼出門前跟他吵了一架,兩人從此誰都不跟誰說話。祥嬸搖頭,明明就是兩個幼稚鬼。
    是他……救他的那隻貓。穆嘉讓隱在暗處,親眼目睹堂堂六疾館小毒君,正像個小蜜蜂一樣忙碌的進進出出,曬被子曬書擦地修屋頂,當看到他跟著嬸子動作嫻熟又爺們兒的繡花時穆嘉讓差點從樹椏上掉下去,此刻嬸子正叉腰指揮他掛畫。
    “什麼人!”
    穆嘉讓頗感驚訝,他離得很遠且隱藏著氣息,此時方留意到衣服上的蟲子。銀色飛蟲紛紛聚集過來,衣袍很快出現一個個小洞。他飛身落地,將葫蘆裏的燃料繞地倒一圈,縱地騰起火牆,蟲子紛紛撲進火裏燒死。
    “我就說這小前蜂沒啥用,顧恩非不服氣。要留也應該把浮遊和餓殍留下,他就是摳門。”謝藥年站在樹上,瞅著這人總覺著麵熟,可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見過。潮濕的霧氣彌漫開來,穆嘉讓拉起麵罩。
    “沒用的,毒氣會穿過毛孔進入血液,很快你就會化成一灘臭水。”半柱香後這穆嘉讓依然好好站在他麵前,靜默中他還伸手拍死一隻小前蜂。謝藥年眨巴著大眼睛,尷尬地歪頭正鬱悶。他人生最尷尬的事情是大人剛接管六疾館那會兒,他心裏特崇拜大人卻一直沒勇氣跟他說話。有一天黎班跟大人一起走過來,他正蹲在地上不知神遊何方,黎班突然拍了他一下,他看到大人一激動就放了一個特響的屁。今天這事雖比不上這個屁,但足矣榮登第二。五招內輕鬆製服他時,穆嘉讓的眼神體現著不可置信,這微微傷到謝藥年的自尊。
    “別擱那得瑟,誰說毒師一定要武功好?對付一般人我還需要武功?有個能喘氣的孔我都能滅了他,遇到你老子認倒黴。說吧你要啥寶貝,靈丹妙藥呢去藥師的藥爐,墨攻機巧去傀儡師的工房,要蟲……瞅你也不像喜歡蟲子的人,如果要劍,湖裏藏著好幾把呢,都是柳長白的寶貝疙瘩。”
    “我要藥的配方。”
    機巧玄關啟動,一把鐵傘嗖嗖飛來,傘骨在空中撐開,旋轉著射出喂毒的雨針。湖底升起一座炮筒,筒裏的蟲群等待同伴回報入侵者的方位。鐵傘飛回機巧鐵人手中,數百個鐵人移動著到處搜尋。有幸見識到傀儡師黎班的作品,一個黎班足矣抵上千軍萬馬。穆嘉讓飛身跳進湖裏,從湖底取上來一把通體透明的劍,飛身一砍,鐵製炮筒一分為二。鐵人一個個倒下時謝藥年都沒臉看,你說這人眼光咋這麼毒一挑就挑中碎骨,也怪自己嘴欠好端端的非要告訴人家湖底藏著寶劍。
    陰陽師重九有一招幻術很是厲害,再硬的骨頭都能鬆口。謝藥年瞳孔放大,瞬間定住。穆嘉讓摘下貓臉麵具,麵容普通到丟到人堆裏就是個合格路人,唯有一雙大眼睛算生的好看。穆嘉讓跟著謝藥年走進冰窖,身後石門猛然砸下。
    “重九經常拿我練手,你比他差得遠呢!剛才老子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好酸!”謝藥年揉著酸澀的眼睛,得意地就差放鞭炮慶祝。穆嘉讓試著用寶劍去削石門,卻是沒什麼用。這石門重萬斤厚十丈,放下它冰窖就被封死,外麵的人進不來裏麵的人出不去,需要工匠花費數日才能鑿開,況且館裏沒人知道他們被困在這裏,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謝藥年當時一心想困住穆嘉讓,卻沒在乎自己的處境。
    “看什麼看!這次是你輸了,不服你咬我啊!”
    穆嘉讓淡淡開口:“我不想吃屎。”
    “奇怪現在狗怎麼都不吃屎了。”謝藥年覺得罵人的最高境界就是敢於自黑,不要慌罵到對方最重要。穆嘉讓動了動嘴,算了看在他智障的份上就不說什麼了。
    “完了,你竟然不理我,我成狗不理了。”不想理他特討厭他是吧,討厭他的人多了你算老幾?“勸你別和我聊天,聊出感情了你負責啊?”
    “……”
    他們靠著冰窖裏僅有的一點水度日,謝藥年這人一害怕就話癆,“小時候我特膽小,放個屁都能把自己嚇哭。”他竟然沒笑,頓時覺得無趣,“你說你是不是傻,六疾館是什麼地方你不知道麼!這裏有陰陽師重九,藥師肖寒,傀儡師黎班,劍師柳長白,蟲師顧恩,琴師百裏墨,還有老子毒師坐館,你竟傻缺到來搶藥!如果沒有藥,大人會發瘋的,到時定要蒼生塗炭江山為祭!”
    “勸你閉嘴,水已經所剩不多,說這麼多廢話容易口渴。”
    大哥你外號“秋高”嗎?老子完全被你“氣爽”了!謝藥年一口惡氣噎在胸口,他絕對不是詞窮,是餓得頭昏眼花腦供血不足,懶得跟他一般見識!一安靜下來,肚子的空城計就越來越響亮,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飯飯飯。算了他有什麼好怕的,自從來到這個世上就沒打算活著離開。謝藥年背對著他不想瞅他,忍不住多日裏的好奇,“你為何沒有中我的毒氣?”
    久久的沉默,久到他以為他不會回答。“我小時候被火燒過,身上的皮都是後來植的。”謝藥年心髒一緊,他清楚是多麼嚴重的燒傷,才需要重植一身皮,也明白那是怎樣慘烈非人的折磨。悄悄往他那邊挪了挪,輕輕靠著他的背,這樣暖和許多。穆嘉讓對他的小動作心照不宣,真是隻別扭貓。
    兩人身上單薄的衣服難以抵擋嚴寒,四肢凍傷,眉毛和頭發上結起一層冰花。幾天後冰窟裏的飲用水耗盡,兩人麵頰凹陷,身體處於脫水和極度饑餓狀態。謝藥年更是在饑寒交迫中發起高燒,穆嘉讓望著習慣往自己懷裏鑽的人,慢慢收攏雙臂給他輸送內力,意外發現謝藥年的異樣,碰觸他的臉頰一摸便知也是假皮,弟弟在火堆裏打滾的樣子清晰浮現在眼前。穆嘉讓摸摸他的頭,握了握身邊的碎骨,眼神決絕,“幻術,彼岸葬玲花。”
    今日陽光特別溫暖,曬得人暖洋洋得隻想眯眼睡覺。哥哥端著飯牽著弟弟,弟弟另一隻手拿著自己的小板凳跟著哥哥走到院子裏,哥哥用小勺子一勺勺喂乖乖坐在小板凳上的弟弟吃飯。哥哥喂的飯會比較好吃,因為哥哥不會像母親那樣逼他吃討厭的肥肉,哥哥會咬掉肥肉,瘦肉夾著飯喂他。哥哥一口口耐心得喂著,湯汁從弟弟的嘴角流下來,哥哥幫弟弟擦嘴。弟弟問湯為什麼是紅的,哥哥笑著對他摸摸頭,因為放了你最愛的紅果子。
    穆嘉讓手裏的碎骨掉落,忍受劇痛撕下衣料,咬牙纏繞住傷口包紮,鮮血很快浸濕布料。陷在幻術中的謝藥年突然抓住穆嘉讓的袖子,額頭盜汗神情越來越痛苦。
    “相公不要丟下我們!”
    “滾開,生了一個瘸子一個兔唇他娘都是廢物!現在董家大小姐願意嫁給我,老子時來運轉馬上就要飛黃騰達,你們再妨礙老子老子對你們不客氣!”
    “不許打我娘!”小瘸子衝上去,用力咬住熊路的大腿。熊路一聲慘叫,隨手撿起地上的石頭砸下去,小瘸子倒在地上。小音檸看到鮮血從哥哥頭上淌下來,很想過去,可是他怕極了爹暴怒的樣子,連過去阻攔他砸第二下的勇氣都沒有。爹一腳踢開娘,像甩掉什麼惡心的東西一般快馬加鞭離開。
    是夜,小音檸拉過娘親的手臂再拉過哥哥的手臂環抱著自己,滿足得閉上眼睛。咕嚕嚕……娘已經三天沒起床給他做飯,哥哥也一直躺在床上不理人。他躺在哥哥和娘中間,肚子咕嚕咕嚕越叫越大聲。他實在太餓隻好自己爬起來跑到廚房,學著娘的樣子往鍋裏扔幾把米倒一瓢水,忙活好久終於點燃幹草。他趴在灶台邊等飯熟,等著等著閉上困倦的眼睛。隨手扔掉的火引子在草垛上越燒越旺,大火纏上他的身體,像一條巨蟒緊緊纏繞著他。他慘叫著喊哥哥喊娘救他,卻得不到任何回應,大火吞沒了他的叫喊。
    其實小瘸子和女人已經死了三天,屋子裏到處彌漫著屍體的惡臭。小瘸子被砸傷的當晚就死在睡夢中,他娘摸著兒子冰冷的身子一口氣沒緩過來。
    碎骨滴血,穆嘉讓摸摸謝藥年的頭,不要怕……謝藥年眼角的淚停止,嘴角微微翹起。他們頭碰頭緊緊依偎在一起,在極寒之地感受到彼此身上傳達過來的溫暖,好像從出生到現在,跌跌撞撞走了這麼多年,就是為了尋找這樣的體溫。謝藥年緩緩睜開眼睛,睫毛輕顫。穆嘉讓用手捂住他的嘴巴,不讓他說話。穆嘉讓的身體從腰部往上凍住,淚水從謝藥年的眼裏不斷滾落。兩人維持這個姿勢直到穆嘉讓的手從他嘴邊滑落,謝藥年牽起他的手臂圈住自己冰冷的身軀,躺在他的懷裏舒服地歎息。來自靈魂深處的悲鳴,魂不知所歸,如瘋如魔。他遇見了一個讓他笑得最燦爛哭得也最慘痛的人,然後那個人消失了。
    謝藥年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發現渾身上下枯瘦如柴,老子的胸肌呢腹肌呢還有胳膊上的小老鼠呢!“哎呀我去老子是被送到蠻荒待了一陣麼,誰能告訴我這是啥情況?”擺正因激動歪掉的麵具,總感覺還少點什麼。
    “祥嬸飛鴿傳書說你昏倒,我收到信就急著趕回來。是舊傷染上炎症,昏睡這月把沒好好吃飯消瘦了。無大礙,調理些時日就好。”肖寒端著碗進來,“來把粥喝了,爺親自伺候你,很享受吧。”
    “奴家受寵若驚。”說完厭惡地吐舌頭,這話由他現在這個鬼樣子說來肯定特娘!
    肖寒望著依然明朗的弟弟,想起打開石門的那一刻,藥年躺在穆嘉讓懷裏直勾勾地睜著大眼睛,似乎要把抱著他的男人看出一個大窟窿。地上早就幹涸的血泊依然觸目驚心,穆嘉讓大腿以下隻剩森森白骨,左胳膊上也沒有多少好肉。肖寒多次嚐試都沒能從穆嘉讓手中抱走已經極其虛弱的藥年,無奈隻好折斷他的手骨。
    “他真是個大傻子……”謝藥年丟了魂似的說完便昏睡過去,這一覺睡了兩天兩夜。從小到大隻要是痛苦的事情,他就會很快忘記。越痛苦,越是一點痕跡都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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