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萬聖之尊,彤雨歿地 第五十九章 何以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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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想成為神麼?”
這是餘廉清離開後,僅餘二人的禪房之中,那僧人,也就是華藏宗住持,淨世禪師同沈欣瑤說的第一句話。
淡淡的檀香繚繞在靜雅的禪室裏,沈欣瑤雖說被這開場白嚇了一跳,但由於這香氣有沁人心脾,安神定魂之功效,再加上對方的神情看上去平靜而慈和,是以沈欣瑤很快就平複了訝異,順便還整理了一下與其對麵而坐的前因後果。
水陸大會在兩個時辰前落下了帷幕,典禮一結束,餘廉清就領著沈欣瑤找到了他的師傅,也就是主持了盛會,此時正和她麵對麵的淨世禪師。
見麵禮過後,餘廉清先是描述了一下他此番下山的見聞,也正好通過在陳化舟手下險中逃生的經曆,將沈欣瑤介紹給了淨世禪師認識,並說明了她華藏宗之行的緣由,以及“蓮台斜月往生心法”之事。
然而,除了在聽到“蓮台斜月往生心法”後微一皺眉外,淨世禪師在傾聽餘廉清的敘述時,神態自始至終都無波無瀾,宛如一口幽靜而深邃的古井,那種感覺,就好像早在餘廉清講出來前,他早已發覺,洞悉……
甚至是,策劃了一切。
當然,“策劃”,隻是沈欣瑤不切實際的荒謬猜想罷了。
而在餘廉清講述完陳化舟那喪心病狂,罔顧人倫的行徑之後,淨世禪師慢條斯理的點了點頭後,便兀自轉移開了話題,他說要交給餘廉清一項任務,那便是將一隊前來觀禮的商團,安然無恙的護送至軒祗峰下的石國都城。
石國都城距軒祗峰數百裏之遙,雖有華藏宗庇佑,但在這人煙稀少的北境荒漠,一路上仍有凶獸肆虐,匪盜橫行之虞,何況還有陳化舟這等暗中潛伏的邪道妖人,於是保證朝聖者的安全,也就成了華藏宗的份內之事。
佛光普照。
燦燦輝芒下,禪室的門前搖曳著宛如樂律的金色鈴音,那清脆的聲響自那抹從熏香上凋落的煙灰旁徜徉而過,輕擦著置於案上許久,卻未曾沾染塵埃的青燈古卷,最後和沈欣瑤安靜而微涼的話音纏繞在了一處。
“神,可以起死回生麼?”
“隻怕不能。”
袈裟輕拂,淨世禪師盤膝坐於蒲團之上,修長而略顯清瘦的指間,念珠轉動的頻率恰好和語速相得益彰。
“那還是請大師,傳我蓮台斜月往生心法吧……”
沈欣瑤抿了抿唇,盡量語氣控製得足夠溫和和恭敬了,但其中的急切之意卻是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
“蓮台斜月往生心法,此乃敝寺的不外傳之密,”淨世禪師手握念珠,眼神未起半點波瀾,“身為住持,貧僧肩負傳法之責,若是姑娘肯投入華藏宗山門,我自當將此心法傾囊相授,不知姑娘欲學此法,卻是所為何事?”
“救人……”沈欣瑤暗暗的握緊了拳,清澈純然的眼眸中是堅定而決然的光,“救一個……對我非常重要的人。”
“既是如此,那蓮台斜月往生心法,姑娘也並非一定要學會,隻是貧僧為趕水陸大會而提前出關,閉關時所修之法未加鞏固,還需時日加以調理,”撥弄念珠的手停下了,淨世禪師垂眸閉眼似是掐算了一番,“我看這樣也好,三日之後,子時三刻,姑娘可來藏經閣細細闡明原委,若與佛門無礙,貧僧自當鼎力相助。”
這本該是一挺振奮人心的消息了,然而沈欣瑤卻在眨了眨眼後,看見這位佛門高僧的輪廓,被由自桌上擺著那杯花茶中,蒸騰而起的微醺水霧染得朦朧了起來,給人一種不甚真實的感覺。
然而沈欣瑤知道,這是她不能錯過的機會。
“多謝大師。”
沈欣瑤輕吸一口氣,平複了略略加快的心跳,卻在抬起頭時,驀地對上了淨世禪師那宛如日落之時,祥雲綴於天際般的淡笑。
“那麼姑娘,可否介意回答我幾個問題?”
“……嗯。”
沈欣瑤突然有點不敢看這位得道高僧了,她把視線從新轉到了在那杯色澤輕淡,熏香淡雅的花茶之上。
“陳化舟,”淨世禪師隨意的一抬手,那杯茶便虛浮而起,安穩的落在了沈欣瑤的掌中,“我想聽聽姑娘對他的看法。”
“陳化舟?”沈欣瑤低頭看著杯中飄飄悠悠的花瓣,微微蕩漾的液麵映出她雙眸中略顯迷茫的陰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但是他害死了阡曉雅,若是死了,應該算是罪有應得吧?”
“姑娘希望他死麼?”
“我也不知道,我隻是想,隻要能救活他,救活那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別人怎麼樣,都是無所謂的。”
輕輕的啜飲了一口已然由熱轉溫的花茶,沈欣瑤捧著白瓷杯的手不自覺握得緊了些,有帶著一點點苦味的清新茶香在舌尖上彌漫開來,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是置身在雨後青翠的竹林裏,連心情都不由自主的放鬆了下來。
放鬆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程度。
“那麼,下一個問題……”大約是從這隻言片語間,便猜出了沈欣瑤所經曆之事,淨世禪師笑了笑便沒再追問,而是另外起了個話題,“姑娘覺得,何以謂神?”
——何以謂神?
沈欣瑤執盞,茶水突然平靜極了,看不見一絲的漣漪。
話題轉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沈欣瑤的目光由杯中輾轉沉浮的花瓣,飄向了屋外雲與天交界的淡色輪廓線。
她沒見過真正的神,但認真算來,擔得起“神”這稱呼的,她所知的倒是有三人。
其一,乃是項源師兄描述中的阮明國師,白發蒼蒼的他,端坐於靈池中央默然不語,眼神寧靜而深遠,卻是在談笑自若間,就令江山平定,盛世安康。
其二,則是忘川之畔的掌門泠鳶,在葉鸞以琴聲所築的幻境之中,她帶著妖嬈嫵媚的笑容立於濃豔的鮮血和飛舞的火舌間,仿佛整個塵世,都臣服在了這絕麗的殺意,也就是她的裙下。
其三,便是眼前的淨世禪師了。
要說他們有什麼相似的地方……
“他們,都很強,都有著彈指之間,掀起傾天之戰的能力。”
“姑娘所言不錯,但隻說對了一半,”音色溫和卻不狎昵,淨世禪師見沈欣瑤沒有將杯子放回來的意向,於是便將手掌平覆在了這簡潔卻別致的桌案之上,“姑娘可曾聽過,九色靈鹿舍己救人的傳說?”
頃刻之間,有宛如弦一般細長而流暢的亮線,以他的指尖為原點排布開來,縱橫交錯,方格齊整,儼然是一簡易棋盤的形態。
“嗯,聽說過,”懵懂的點了點頭,不知對方何意的沈欣瑤,隻好將這個記憶裏隻有大致輪廓的故事,“數千年前,在荒蕪人煙的茫茫戈壁,一隊西域商人迷失在了洶湧的風沙之中,幸好在水盡糧絕時,有一靈鹿身披落日霞光從天而降,將車隊帶到了清泉汨汨,果香正茂的綠洲之中,據說這靈鹿雙角潔白如雪,渾身九種毛色鮮豔奪目,因此便有了靈鹿下凡,虹染九色之說。”
“其實,它啊,隻是一隻再平常不過的靈鹿而已,”很自然的接下了沈欣瑤的話,淨世禪師食指彎曲,在與拇指的縫隙間幻化出了一枚白色的棋子,“既無九色鬃毛,也沒身披晚霞,除了活的久一點外,倒是和其他的白鹿別無二致。”
“那為什麼?”
“為什麼九色鹿成為了神?”白子落於棋盤,黑子緊隨而至,淨世禪師自弈間神色寧靜安然,“這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縷光,落水之人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人們總是會對其寄予過於美好的幻想,以用來填補他們心中最空缺,也是最為渴望的那個部分,久而久之,九色鹿便不再是九色鹿了,而是在太多太多幻想的堆砌中,漸漸變成了一個至高無上的存在……”
“我……不懂,咳。”
聽著耳畔清脆如打擊樂般的落子之聲,沈欣瑤默然的搖了搖頭,舌尖本來如點綴般的淡淡苦澀,突然像是墨水洇散於宣紙般侵染了整個口腔。
“也罷,終有一天,姑娘會明白的,”似是無奈的歎息了一聲,淨世禪師的笑容依舊淡然而溫潤,“不過話說回來,貧僧所言之物,乏味索然,怕是姑娘也不愛聽,姑娘若是累了,就先回精舍歇息吧。”
“嗯,多謝大師。”
將手中完全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沈欣瑤從蒲團上撐著膝蓋站起了身,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後,便轉身退出了房間。
棋子落定的聲音與門閉合的尾音嚴絲合縫,淨世禪師那仿佛深不見底的幽邃目光,重又落在了劍拔弩張,算無遺策的棋局之上,寥寥落落的幾顆白子,宛如孤島般懸立於棋盤的中央,在四周黑子洶洶如浪濤的攻勢之下,蕩若浮萍,搖搖欲墜。
就如同東海之濱,臨安城中的楚國,已然是命垂一線。
不過,死局的逆轉,有時候,也僅僅需要一步棋而已。
“化骨煉屍大法麼,還真是個不太好聽的名字。”
指間撚著一枚白子卻沒有下,淨世禪師輕聲慢語間神色肅然而靜默,然而其座下的蒲團,卻在柔光的縈繞下,幻化成了聖潔如玉的蓮台虛影。
——蓮心化海,萬籟歸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