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在人焦慮之際，時間總是過得特別慢的緣故吧，在兩人相對無言後，餘廉清雖說覺得過了蠻久，實際上卻還不到一刻鍾。
    隻堪堪夠那彎日弧，從月牙的形狀過渡到鉤鐮而已。
    “哈哈，小師傅，原來你躲到這裏來了。”
    舔口水的聲音，仿佛蜥蜴攀附到體表般陰惻且惡心，沈欣瑤稍慢了些的抬起眼時，餘廉清已宛如淩波飛渡，抄起法杖就掠出了洞外。
    不過從沈欣瑤的角度看出去，卻沒有陳化舟的蹤影，有的隻是餘廉清那略顯單薄，卻剛好夠把陽光遮住的背影。
    直視陽光的話，本該是很刺眼的，不過這一刻，卻從餘廉清的身上散發出了溫暖柔和的光環。
    “躲？我堂堂佛門弟子，怎麼可能躲你們這些邪道惡人，”餘廉清禪杖一揮，便有金光自銅環上亮起，“我早在此布好陷阱等你上鉤，沒想到你果然自投羅網了。”
    “小師傅，我勸你還是別硬撐了，”明顯是看出了餘廉清的色厲內荏，陳化舟毫無顧忌的大放著厥詞，“強弩之末，兔死狗烹，你也不想死的太難看吧？”
    “我倒是覺得你會死的很難看，不然你可以試試？”
    “小師傅真當我會被你的唬住？那丫頭便是躲在你身後的岩窟之中吧，正好，就當飯前運動了哈哈哈……”
    陰森詭譎的笑聲中，沙地上驀地有一大片陰影擴散了開來，恍如食人蟻群般撲向了餘廉清，禪杖上的燦燦金輝，眨眼間就被吞沒在了烏泱泱的黑影之中。
    這下子，連沈欣瑤都能看出餘廉清是在兀自強撐了。
    然後在餘廉清被打得連連退卻之際，沈欣瑤終於想起了她體內的鳳凰神力。
    她想此時此刻，隻有這個明明潛藏在她體內，卻被她厭惡和抗拒的東西能救他們兩個了，而她說什麼也不能讓餘廉清在這個關頭壯烈犧牲。
    她本就是為尋華藏宗而來，而這個餘廉清正是華藏宗的弟子，而且看他連易筋經和大妙淨光都掌握了，就證明他絕非普通弟子，說不定還真如他所言是“掌門親傳”，而如若救他一命，那此次華藏宗之行豈不是會順利許多？
    想到這裏，沈欣瑤突然發現，自己想要救他的理由，居然不是他剛剛救了自己，而是他對於自己來說，還有利用的價值？
    這還是她嗎？這還是那個天真純善的沈欣瑤嗎？
    沈欣瑤有些不可置信的按住了驟然緊窒的胸腔，然而卻有宛若孤鴻的渺遠琴音傳到了耳際。
    葉鸞……
    這是為了葉鸞啊，為了他，已經沒得選了不是麼？
    她已經失去了項源師兄，她不要再失去葉鸞了。
    梵文尚在遊筆落劃間便被衝散，密密麻麻，汙濁不堪的黑影恍如淤泥般裹住了餘廉清的下半身，見勢不妙，餘廉清忙牟足了力將禪杖插進地麵，杖上金光在淌至與地相接處後，頓時如開花般炸裂開來，而餘廉清雖然因此擺脫了“淤泥”的糾纏，卻也朝後摔飛了出去。
    轟。
    將沈欣瑤所在的岩窟直接撞塌，又朝後滾出數丈，將沙地劃出一道長痕才勉強停住，倒在沙堆中的餘廉清，把將要從口中溢出的鮮血硬生生的咽回去，強撐著想要爬起，卻是衣衫襤褸的又倒了下去。
    於是他就隻能咬著牙，看那陳化舟繞過禪杖，在尖利的笑聲中，走向了神色近乎蒼白的沈欣瑤。
    他沾有屍毒的涎水，自猙獰發黃的陋齒間流淌下來，滴滴答答的在沙地上留下了一條如溶解般的凹坑。
    看著陳化舟仿佛籠罩在黑色瘴氣中，陰險而邪惡的臉，餘廉清對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已然是心知肚明，於是無力挽回局麵的他，隻能選擇了將頭扭向一旁不再去看。
    嗬嗬。
    連一個陷入魔掌的姑娘都救不了，又何談渡這天下的蒼生？
    “你跑啊，你跑啊，你倒是跑啊……”
    眼看沈欣瑤已是插翅難飛，陳化舟洋洋得意的抹了把下頜上的口水，那本就流的到處都是的粘稠液體，被他這麼一抹便愈發的惡心了。
    說著他把手伸向了沈欣瑤，那隻手瘦骨嶙峋，離遠看去就與骷髏別無二致。
    然而當那手快要抵到沈欣瑤的脖頸時，陳化舟突然發現這少女竟沒顯露出絲毫的驚懼，反而唇角抿成了一個堅定的弧度，不過此時此刻，他也沒有必要再去在乎這些瑣事了，反正她馬上就要變成他的食物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
    狂妄的笑聲揚起到半途卻被驟然切斷，陳化舟無比驚愕的看到他的手，居然不受控製的一把抓穿了他自己的胸腔，雖說人死以後，心髒便不再是血液流轉的中心樞紐了，然而就這麼被抓了個窟窿，卻依舊是黑血汨汨分外可怖。
    而就在陳化舟抓狂般的嚎叫之際，有個與這畫麵格格不入的聲音響了起來，那音色清脆而靈動，令人輕易就聯想到了被第一縷晨曦浸潤的向日葵。
    “姐姐，你聽得到麼，姐姐？”
    阡曉雅的嗓音，沈欣瑤在指尖泛起的半簇火苗中抬起頭，卻隻有約摸升起了個半圓的朝陽映入眼簾。
    “姐姐，你看不到我的，我在這個把我吃掉的人的體內，他修煉的，好像是一種叫做化骨煉屍的功法，總而言之，就是把好多個人的意識，強行融入到一個人的意識裏，不過他好像修為並不高深，所以被我抓住了一個反擊的機會。”
    “也就是說，接下來很短的時間內，這具身體都會被我所操控，我會想辦法讓他自殺，雖然不一定能成功，但多多少少也能給他帶來一定的創傷，而姐姐你，也就可以趁這個機會逃跑了。”
    “姐姐你知道麼，從前我一直覺得自己和太陽一樣，能撒播光和熱，給身邊的人帶來溫暖和幸福，但盡管我這樣想，卻沒有辦法救活生了重病的爹爹，而我的娘親呢，也隻有把我賣掉才能勉強的活下去，所以呢，我雖然想成為太陽，但充其量也就是個燭燈的程度吧。”
    “不過太陽或者燭燈，其實也沒有區別的不是嘛，隻是太陽的光和熱是無窮無盡的，而燭燈的話，僅僅能在夜晚照亮一隅而已，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現在的我，隻要把姐姐從他的手裏救出來，就足夠了呀……”
    “那麼，就讓我成為姐姐你的燭燈，帶你穿過這冰冷黑寂的夜，走到那溫暖而明亮的陽光下把。”
    “姐姐你看，天亮了哦，讓我們迎著日出，奔跑起來吧。”
    阡曉雅那宛如水滴般純澈的嗓音中，陳化舟的嚎叫聲愈發淒厲了起來，隻見他的身體已在恍如自殘的粗暴捶打中，皮開肉綻鮮血橫流，雖說他以修行的功法，身體壞了換上一具就行了，但這無疑是阻撓了他追趕沈欣瑤的步伐。
    畢竟眼下附近可沒有別的屍體了。
    而這也是，沈欣瑤最後的機會了。
    最後的，機會了。
    這一刻沈欣瑤突然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做了，她想逃跑應該是此刻最正確的選擇了，可是她和阡曉雅之間，明明就連像樣的告別都沒有過，就連她給她疊的千紙鶴，都還掛在馬車裏沒來得及拿……
    而且她叫自己做姐姐，自己卻連一點點姐姐該做的事都沒有做。
    但是已經沒有時間了。
    跌跌撞撞的從地上爬起，沈欣瑤發覺自己想哭，卻又哭不出來，於是她唯有盡可能的加快步子，趁陳化舟和體內的阡曉雅糾結之際，三兩步跑到了餘廉清的身畔。
    餘廉清雖說無力再戰，但逃跑的力氣卻還剩了那麼一點，於是便在沈欣瑤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卻在和少女視線相接的一瞬，看到了她眼中泛起的零星淚光。
    不過這一次，沈欣瑤沒有再猶疑，她回頭看了眼身體還在不斷開裂的陳化舟，然後拚盡全力，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跑了出去、
    就像是，迎向了黑夜盡頭的燦爛日出。
    而這時候，大半個日輪已然高高的懸於天際，整片天空都是彤紅似火的瑰麗之色，確實如阡曉雅所言一般，天，已經亮了呢。
    然而，太陽升起之際，便是蠟燭凋滅之時。
    “還有，再見。”
    看不見的虛空中，阡曉雅看著漸漸跑遠的沈欣瑤牽起唇角，滿足的微笑定格成了她最後的表情。
    蠟炬成灰，淚，卻早已蒸騰做了輕煙，再無蹤跡。
    這天夜裏，空色黑沉沉的不見一絲微光。
    茫茫戈壁在入夜後便會變得荒涼甚至陰森，陳化舟拖著在淩晨之際，被那阡曉雅搞破壞搞得亂七八糟的軀體，於漫無邊際的荒野上走了數個時辰，終於在黑雲將月完全蔭蔽之時，來到了他和那人約定見麵的地點。
    而陳化舟會記得這裏，並不是因為此處較那寸草不生的荒漠有何不同，而是因為這是他曾死過一次的地方，而在將死之際，他曾隱約的看見一座宛若浮於天際的山峰，那山頂雲海繚繞，有金色的光輝宛如普照般灑向人世。
    陳化舟知道那便是軒祗峰，是令無數人心馳神往的佛門聖地。
    隻不過，那號稱能渡化眾生的聖光，卻從來都沒有照到過他的身上。
    而最終救了他的，卻是化骨煉屍大法，這“毫無人性，不容於世”的邪魔歪道。
    ——還真是可笑。
    不過可不可笑又怎麼樣呢，重要的是他活下來了不是嗎，隻要能活下來，哪怕再卑微，哪怕再痛苦，也沒什麼不值得的。
    “哈哈哈哈哈……”
    情不自禁的，陳化舟放聲大笑了起來，這笑聲被午夜的狂風撕碎，仿佛無數個幽靈扯著詭異的喉音。
    “倒是你先來了，可是我教授予你的化骨煉屍大法，遭遇到了什麼瓶頸？”
    猙獰淒厲的笑聲，在這平和而悠亮的話音中被磨平了菱角，陳化舟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正見一個身影在夜色下淡然獨立，陰冷的黑幾乎填滿視線的每個角落，卻沒法令那襲豔麗的金紅之色沾染分毫。
    正是以忘川之畔之名，傳他化骨煉屍大法的人。
    “是這樣的……”陳化舟壓抑住驟然急促的呼吸，慌張的跪了下來，語速迫切得像是在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今日我在融合了一個小姑娘後，稍有不慎，被她奪去了意識的主動權，孰料她居然讓我自毀了經脈，待我重新奪回意識，就已經變成了這副樣子，不知先生可有辦法再救我一次嗎？”
    “既是如此，那我便傳你往生咒吧，習得此法，可助你擺脫一切痛苦，也可助你重塑不壞之身。”
    平靜的話音中，那一襲金紅隨風微微的飄蕩了起來，他的神色慈悲而淡漠，仿佛坐於雲海之上，俯瞰眾生朝生暮死的諸天神佛。
    “啊，多謝先生，多謝先生。”
    陳化舟先是不可置信的看了眼那被他叫做先生的人，隨後便拖著殘肢連連的叩起頭來。
    “不必多言……”
    黑暗中有一抹微光亮起，在那光芒照耀下，陳化舟的身體漸漸融化，消弭至了無形，繼而在他消失之處，光化作了一朵蓮花悄然盛開，不消片刻，便將他遺留下的汙穢全數滌盡。
    而在這一刻，尚殘存一絲神識的陳化舟，頓時明白了往生咒的真正含義。
    往生既死，那人這麼這麼雲淡風輕的一句話，便剝奪了他僅存的一線生機。
    然後，新的一天又開始了，遙遠的軒祗峰上，依舊如過往的每一日那般，晨鍾暮鼓，循環往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