漣水城碼頭，暮色四合。
    僅剩的一帶晚霞宛如橙紅的水彩抹於天際，在那浮光躍金，靜影搖蕩的海麵之上，忽而現出了一抹孤帆的遠影，那帆影恍若一葉，起起伏伏間，恰好在那輪秋陽被夜色徹底覆蓋時，排開細碎的波浪抵達了岸邊。
    “這我才剛睡醒，天怎麼就黑了？”
    清朗的聲線聽起來隨性而灑脫，自布簾被撩開後的船艙中悠悠的傳來，在船舷上待命的小廝柳青兒，聞聲迎上前去時，聲音的主人已然淩空一踩躍下了船來。
    這人麵若皎玉，素衣博帶，手執一把繪有茜草圖案的折扇，時開時合發出悅耳的紙張摩擦聲，而他的眼睛並不是純澈的黑，而是一種模糊而圓滑的栗色，就仿佛剛被初春的第一縷陽光潤澤過一般。
    而他身上所展現出的氣質，亦是如春日晨曦般平和而溫遜，古書上曾有“聽君論道如飲甘飴”的說法，那麼聽他說話的感覺，大概就是像在午後掠過湖麵的微風中泡上一盞龍井，再細細品味的那般風雅和溫柔了吧。
    ——不過祈年殿的弟子大抵皆是如此，即便什麼都不做，單是往那兒一站，也有種春風化雨的悠然氣場。
    沒錯，這個在暮色方臨之際光顧漣水城的年輕男子，正是祈年殿的入室弟子慕景霽。
    “公子，望天樓派來迎接的人未到，是否要派人通傳一下？”
    柳青兒看他心不在焉優哉遊哉的樣子，於是忍不住低聲提醒了一句。
    “無妨，是我們早到了一日，你且陪我在這漣水城逛上一逛，等到明日約定的時間再拜訪望天樓不遲。”
    紙扇一開一合，清脆的敲擊聲宛如雨滴叩打著琴鍵，慕景霽甫一說完，就大搖大擺，當然依舊是風雅帶笑的步下了碼頭，於是柳青兒隻得一邊感歎，他這個主子還真是一點也沒有如臨大敵的感覺，一邊三步並作兩步的追了上去。
    靜流的海風帶來舒爽怡人的涼意，尚未入夜，這座海濱城市卻已是一片燈火輝煌。
    這是柳青兒第……他自己也數不清是多少回了，感歎自己的擇主不慎，別的不說，光是在體貼下屬這一點上，他家公子就得打個大大的負分——你堂堂祈年殿的入室弟子，施展起輕身之法來自然是鮮有匹敵，但是你好歹走得慢一些，體諒一下你家隻學過三腳貓功夫的小廝好不好？！
    而且就在他累的快喘不過氣來之際，他家公子正很悠閑的站在一個攤位前，右手還算正常的拿著折扇，左手則令人大跌眼鏡的端著卷涼席，而那認真的表情，則像是在研究著新近出土的武學秘笈。
    當然這並不是最讓柳青兒吐血的。
    ——在一番對比之後，慕景霽居然以“嗯這個涼席上的花紋跟我的扇子很像”為由將其買了下來，當然買下來倒沒什麼，有錢任性本來就是他家公子的特權，重點是公子在這個地方買東西，搬東西的倒黴蛋不就非他柳青兒莫屬了嗎？
    “……”
    抱著涼席，柳青兒頓時心生出一種躺著中槍的不詳預感，而這預感在不足半個時辰後就果斷成了真——什麼“此硯上所刻錦鯉之畫風甚美”啊，“那邊的蔥油餅很香但是我不餓所以就買這個紙鳶聊表安慰”啦，等一係列奇葩到令人想捂臉的理由，共同把柳青兒打造成了一活動儲物間。
    好吧，幸好這是在異國他鄉，要是讓燁國國民知道，祈年殿中最有潛質成為首席的那一位，實際是個我怎麼就是管不住這手呢的購物狂，恐怕明日的《隴佑城風物誌》可就有頭版頭條大書特書了。
    左手涼席右手茶壺，頭頂花盆背掛風箏，造型愈顯非主流的柳青兒同學頂著被群眾圍觀的碩大壓力緊跟著自家公子的步伐，可是慕景霽似乎還嫌他被圍觀的不夠慘烈，還拿扇子挑起一串“項鏈”掛在了他的脖子上。
    之所以這“項鏈”要加引號，是因為它其實是一串動一動就會叮當作響的鈴鐺。
    “……公子，夠了吧？”
    委屈的皺吧起一張小臉，柳青兒挺直脖頸，盡量不讓那鈴鐺發出太過微妙的聲音。
    “今天的風兒不夠喧囂，所以我決定……”
    堪至一半的話音，被倏然而起的風聲帶的急促而飄忽起來，柳青兒隻見他家公子衣袂一甩，一眨眼間人已宛若飛羽流光般閃至十數米之外。
    順著那個方向望去，正有一高頭大馬發了瘋般由街巷的另一端狂奔而來，不隻將一路上的攤位掀踹的狼藉不堪，還惹得人們在手忙腳亂四下退避的途中，哭聲叫聲咒罵聲混作了一團。
    而在騷動中，有個約莫豆蔻之齡的女孩子被擠到了街道的中央，眼看就要被迎麵而來高高舉起的馬蹄無情踏下。
    不過盡管女孩子捧在手裏的包裹，在周圍驚懼交加的吸氣聲中摔飛了出去，他最終卻幸運的並未喪生在馬蹄之下。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一道湛晴如玉的影子淩然而至，抄起已然嚇飛了魂的女孩子，順著地麵倏地一掠，就帶著她滑出了馬抬腿後其身前出現的危險陰影，而在將那女孩推送至安全地帶後，他又雙腳蹬地踩著颯遝的步子淩空而起，一個騰躍就穩穩的騎到了還在橫衝直撞的馬背上。
    而待眾路人終於從目瞪口呆的狀態回過神來，驚馬已然在被人勒住韁繩後安靜了下來。
    嘛，不管怎麼說，自家公子雖然有著購物狂這種不足為外人道的詭奇葩特質，但到了英雄救美的時候，卻也是帥氣滿點足以堪稱大眾男神的，於是柳青兒便舉起涼席和茶壺，擺出了“這是我家公子歡迎抱大腿”的自豪臉。
    不過接下來的情節發展，卻讓柳青兒……我也是醉了。
    “公子，買裙子麼？”
    “……”
    不隻是柳青兒，就連慕景霽搖著扇子的手，聞聽此言時也有一瞬亂了節拍，然而那女孩子卻仿佛並未發覺自己說了何等驚天地泣鬼神之言，反而在慕景霽跨步下馬之後，捧著那個包裹忽閃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湊了上來。
    然後柳青兒就捂住了臉。
    夕陽的最後一抹清淺的柔光慵懶的翻飛著，宛如飄舞著慢慢下墜的橘紅粉塵，縈染在通明的燈火間，將男子那雲淡風輕的微笑渲上了溫煦的色澤，也在女孩子的臉頰上塗滿了淺色是害羞，深色是更害羞的紅暈。
    如果按照柳青兒所想，應該是像上麵這樣小女生被男神迷住的劇情發展啊，卻為什麼會變成了荒唐滑稽的推銷現場呢……
    “這是那個裙子，公子您先看看……”
    對慕景霽看似如沐春風，實則啼笑皆非的神色視若無睹，女孩子憋紅著臉，獻寶似的將那包裹捧到他的麵前，話音稚嫩如乳燕，還因為緊張而微微帶著顫抖。
    於是為了不讓女孩子因直接被拒絕而失望，慕景霽隻好一邊搖扇子一邊接過包裹，將其拆開，裝模作樣的翻看起來。
    而不得不說，第一眼看到這裙子，慕景霽還是被小小的驚豔了一下的。
    那裙子是由普通的絲綢裁繡而成，但或許是製作者心靈手巧的緣故，它竟呈現一種虛幻而輕盈的質地，就仿佛春日林蔭道下，信手撚取的一抹煙柳之色，而在那清碧如波的色澤間，又以疏淡的白色描繪出了風的形狀。
    也使得這清逸秀麗的絲裙，被點綴出了幾分瀲灩奪目的動感。
    “嗯，看起來不錯，可是……”
    前半句是真心實意的讚美，卻難掩慕景霽眉宇間的尷尬。
    “既然不錯公子就買下來吧，因為隻此一條且公子剛剛還救了我，我就給公子一個九折優惠吧……”
    女孩子雖然臉紅紅的，談起買賣來卻是愈發的一鼓作氣一氣嗬成了。
    “可是……”
    慕景霽還在猶豫，不對，是還在尷尬。
    “八折，八折好了，”把慕景霽的猶豫解讀成了動搖，女孩子趕緊乘勝追擊添油加醋，“公子可要抓住機會了啊，不然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個店啦……”
    “可是……”扇子無奈的一合，購物狂慕景霽第一次對送上門的優質商品提出了拒絕，“我是男人啊。”
    “……”
    很顯然風中淩亂大受打擊，女孩子杵在原地瞬間石化加褪色，而後直接變成了一黑白相間的雕像，可盡管掉色掉得和周遭燈火闌珊的夜市格格不入，她仍然在負隅頑抗企圖打開新的突破口。
    “那……公子可以買了送給喜歡的人啊。”
    “喜歡的人啊……”栗子般潤澤的眼眸中一刹那劃過了淡色的柔光，慕景霽連話音都由輕快悠然變得溫和沉斂起來，“可是我喜歡的人，他不喜歡穿裙子怎麼辦？”
    明明是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之詞，卻令這一方街巷沉入了宛如霾煙般短暫卻晦澀的靜默裏，慕景霽抖開折扇不疾不徐的扇了幾下，卻難以驅散驟然縈聚起來的黏稠和煩悶感，那種感覺，就好像從晴天朗日下，墜進了雨絲成線的黃梅雨季。
    而女孩子的話音，也隨之顯出了一絲慘淡。
    “抱歉公子，打攪您了。”
    “我倒是沒關係，隻是你怎麼樣，不要緊吧？”
    慕景霽溫言細語的安慰著這似乎是受了傷的女孩子，然而女孩子卻是一邊躲避著他的目光，一邊揪住尚搭在其手臂上的裙子慢慢的往回拖著，她的舉止小心翼翼，甚至可以說是戰戰兢兢，就像是擔心有秘密會被揭穿一樣。
    “不要緊，公子把裙子還給我，我再去找別的買家把。”
    “哦，好。”
    將裙子交還給女孩子，慕景霽看著她捧著裙子的動作視若珍寶，轉身離去的步伐卻是逃一般的焦慮和惶急，於是他喚過看了半天戲的柳青兒，帶著“要是搞砸了你下月工資扣光”的威脅目光，對其下達了“跟上去”“查清楚”“別露餡”的命令。
    雖然這命令，聽起來似乎有些像三字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