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夏裏很普通的一天，雨水不再像春天那樣貴如油，淅淅瀝瀝的讓人心煩。
    大都市的變化很快，即使這裏曾經隻是一條位於郊區的窄小馬路，一晃四年，城市不斷擴大、四通八達的外環路已經讓這兒變成臨近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方，昔日歪歪扭扭的小路也已經變成了八車道的柏油公路，公路的旁邊不知什麼時候還開了一條酒吧街，變得洋氣起來。
    在這種陰雨連綿、又不年不休的下午，除了川流不息的車輛，路邊很少有像洛慕這樣閑庭信步的行人。
    洛慕一米七五，不算高，更不魁梧，可他舉著一把同樣不算大的傘，另一隻手裏還捧著一大束白色的菊花，他下意識地把傘遮在那束反正等會兒也要沐浴雨水的白菊上，這個動作很傻，讓他的後背很快就濕透了。
    來來往往的司機，總有人不由自主的把視線透過玻璃投過來，畢竟白菊通常是祭奠亡人的，這個漂亮的男孩子捧著這麼一大束，失魂落魄的在路邊晃悠，顯得格外突兀。
    其實，洛慕也是來祭奠故人的……隻不過，他沒有墓園可以去。
    “老師，我又來看你了，在天上過得好不好啊？我跟你說啊，我下個月就畢業了，你當年沒拿到的那張畢業證，這下我幫你拿到了！不過我最近也不怎麼順，在學校被人陷害了，你要是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我順利闖過這關……”
    把靜雅的白菊擺在路邊的電線杆下麵，洛慕蹲在花的旁邊自言自語。
    四年了，每年的今天他都會來，從最初跪在路邊哭的泣不成聲、兩腿發軟，到現在終於能表情平靜、麵帶微笑的碎碎念，就像彼此是每年能見一次麵的老朋友。
    雨水伴著他的低聲傾訴，像是應景一般，如泣如訴。
    然而，在氣氛已經如此沉悶，當事人正沉浸其中的時候，居然會是這樣被打斷的——
    刺眼的車燈！
    急促而刺耳的刹車聲！
    發燙的輪胎在緊貼著洛慕鞋子的地方停下來！
    “喂！你不要命了？不要命就死遠點！”
    價值一千多萬的保時捷９１８上，下來一個年輕男人，指著洛慕的鼻子破口就罵。
    這事兒按道理說吧，兩人各打五十大板，都有錯，下雨天視線本來就差，這保時捷開著大燈一路橫衝直撞、速度飛快，這是多虧了車子性能好，要是換一輛，估計剛才就已經把洛慕撞飛出去了！
    雖然洛慕在視線這麼差的時候，蹲在機動車道旁邊也確實很危險，不妥當，可遇上這事兒一般不都是行人氣得跳腳怒罵麼？
    開保時捷就了不起麼？就能惡人先告狀啊！
    洛慕並不是個好欺負的人，可他現在卻是一點兒吵架的心情都沒有。
    “我以為剛才會被撞死呢，你停下來幹嘛？”
    被濺了一身泥水的洛慕，靜靜的看著對方，那雙精致的眼眸在周圍的雨水朦朧中顯得特別的清亮、平靜，甚至嘴角有一點彎彎的笑容。
    其實，在那一瞬間，曾經有一個念頭在腦海裏一閃而過……如果他在也被撞死在這裏，是不是心裏就沒那麼難受了？
    那個年輕的男人似乎情緒很不對勁，像個失控的火車頭，隨時都想找人幹架似的。
    那暴怒的表情就好像在說，隨便什麼人都好，無論是飆車還是吵架，怎樣都好……讓他把胸口這股快要把他逼瘋的無名火發泄出來！
    可偏偏遇上了不按套路出牌的洛慕！
    洛慕不跟他吵，洛慕一臉“你撞吧，反正我無所謂”的態度，那麼平靜的看著他，反倒把他看的不會了！
    “喂！你！沒事吧？”
    男人的口氣還是不太好，但態度明顯軟化了幾分……似乎有點被嚇到了。
    目光掃了一眼旁邊的白菊和傘，這濕琳琳小子，身上一半是被他濺的泥水，一半是把傘丟在一邊生生淋濕的……該不會是想輕生吧！
    “恩，我沒事，你這是……逃婚？”
    洛慕歪著頭打量他，雨水滴在他又長又卷的睫毛上，像個極其精致卻麵無表情的大洋娃娃，這陰森的大雨天，被旁邊的白菊襯托的有點瘮人。
    一千多萬的豪車雖說不常見，倒也沒什麼好稀奇的，可這車上還掛滿了漂亮的婚車裝飾，這人還穿著一身非常正式的禮服……隻是沒有新娘，沒有車隊，隻有這家夥，暴躁的像一頭噴火的霸王龍。
    “很明顯麼？”
    那人也沒否認，低頭看看自己，再看看這車，臉上有些尷尬。
    “恩，很明顯。”
    洛慕還是那副不疼不癢的態度，也沒有絲毫對高富帥的敬畏，對方尷不尷尬，與他何幹？
    “陪我喝兩杯吧。”
    “你請客？”
    “當然。”
    “那就走吧！”
    這劇情也不知道是怎樣在兩人之間神展開的？
    來往的行人很少，本來在聽到刹車聲之後都紛紛側目過來，等著看他們倆幹一架……可偏偏一個傷心，一個暴怒，兩個都在腦子短路中。
    對於這個陌生人莫名其妙的邀請，洛慕居然沒拒絕，反正旁邊就是酒吧，反正他每年的今天，心情都很差！
    這酒吧是新開的，去年他來的時候還沒有。
    裝修不錯，隻是風格比普通的酒吧硬朗一些，下午顧客不多，清一色的男性，甚至可以看到一些同性之間少有的親密動作在他們之間互動……ＧＡＹ吧？洛慕雖然沒去過ＧＡＹ吧，但也不是不懂，不過無所謂了。
    托坐在對麵那人的福，沒人來跟他找麻煩。
    說的也是啊，坐在對麵的陌生男人，身材高大頎長，相貌堂堂，舉手投足一看就是高富帥，又一臉霸道不好惹……就算是ＧＡＹ吧，就算那些人把他們當成一對也無所謂，反正他們隻是來喝個酒，這樣反而少了很多麻煩。
    “我叫關陽。”
    “我是洛慕。”
    洛慕並不討厭眼前這個叫做關陽的男人，畢竟從進入酒吧後，關陽的舉手投足看得出很有紳士風度、教養極好……剛才在車上那像被點燃的炸藥桶一樣爆發的惡劣態度，恐怕也隻是因為某些原因的暴走吧。
    畢竟逃婚不是什麼小事兒。
    “你會討厭這裏麼？會不會討厭ＧＡＹ？”
    關陽和洛慕一樣環視了一下周圍，然後問得很直接。
    “我不討厭啊，你是？”
    “恩，我是。”
    關陽回答的也依舊直截了當。
    “哦，喝酒。”
    一個ＧＡＹ逃婚，那就可以川測出其中故事了，可是洛慕懶得揣測。
    倒是關陽，也在打量著眼前的人，看得出有些好奇——
    “你剛才是想自殺？”
    在差點撞上那一瞬間，他在洛慕的眼睛裏沒有找到求生欲……一個看起來隻有２０出頭、應該還在上大學的男孩兒，長的幹淨漂亮、氣質也不差，很難想象這樣的人會有那般落魄的表情。
    “沒有，我隻是在祭奠故人，並且覺得如果被撞死了，也沒什麼關係罷了。”
    這叫什麼回答？
    “那，介意講講你的故事麼？”
    “你想聽？”
    “恩。”
    “那好啊。”
    洛慕今天的酒喝的挺凶，他並不是一個喜歡到處張揚自己私事的人，確切的說，從不對任何人講，但是一直憋在心裏，挺難受的……在這個世界上，陌生人是最好的傾訴對象，因為喝完酒、離開這個酒吧，他們就橋歸橋路歸路，從此再也扯不上任何關係。
    “四年前的今天，在這條路上被大卡車當場撞死在我麵前的人，是我的家庭教師，陳勤。那年我高三，是個美術生，為了考美術學院，家裏給我請了一個大三的美術係高材生做家庭教師，然後我喜歡上他了。”
    “男的？”
    “恩，男的。”
    洛慕隻談過那一場戀愛，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ＧＡＹ，大概不是吧，畢竟陳勤離開後，他對任何男人都沒有產生過感覺……他隻是剛好在那一年，喜歡那個人而已。
    “我們偷偷摸摸的談了將近一年戀愛，他對我很好，隻是始終沒有碰過我，他說我太小了，怕我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不想耽誤我、不想在我心智不成熟的時候把我拐上那條艱辛的路，他說他可以等我上了大學，作為一個大人能好好想清楚的時候再說……我那時年少衝動，為了向他表明決心，不聽勸告跑去跟家裏出櫃……”
    “所以你害他倒黴了吧？”
    關陽還真是一陣見血，看得透徹。
    自己的孩子年紀還小，作家長的當然會認為孩子是被誘騙的，再加上正是高考的關鍵時候，不能刺激他，那被遷怒的人必然是他的交往對象。
    唉，要不怎麼說，小屁孩兒害人呢！
    “恩。”
    洛慕眼前的威士忌又喝光了，又倒了大半杯。
    其實這是洛慕最痛苦的地方，關陽這個第一次見麵的外人都能一下子看透的事兒，他當然也能看透……可是１７歲的他，卻沒能看透！
    有時候他也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問自己，他當年到底有多喜歡陳勤？甚至仔細想想，也許陳勤是對的，也許他當初對陳勤更多是因為青春期的躁動和傾慕，是因為高考的巨大壓力下有個人對他那麼溫柔體貼所產生的依賴……如果聽了陳勤的話，也許結果就會完全不同。
    可是他害了陳勤。
    “我家裏表麵上說不反對，但要我以高考為重，等上了大學再說……實際上，專業聯考一結束就以‘考前衝刺’為由辭掉了他，還背著我去他的學校、甚至他們家大鬧。陳勤很溫柔，什麼都沒跟我說，一直等到我高考結束。”
    “他要跟你分手？”
    關陽一邊喝酒，一邊問得很平靜，這種事兒，不奇怪。
    “沒有，我高考完興衝衝的去學校附近、他租的小房間找他報喜，卻看到他和別的男人在床上很不堪的畫麵，我發瘋一樣跑出去，沒多久就見他追出來，我使勁跑，他使勁追……然後，我跑過那條馬路，他急著追我沒看車，當我聽到身後激烈的碰撞聲和慘叫的時候……我眼睜睜的看著他在我懷裏斷氣，血肉模糊。”
    “可是他對不起你了？”
    這事兒的走向有點兒……變得奇怪了。
    “不，他沒有。”
    如果說洛慕最後悔的是衝動出櫃，那他最不能原諒的就是這件事。
    “我後來才知道，我家人去他家鬧得四鄰不安、他老老實實了一輩子的父母被人指指點點，他父親氣得心髒病發，進了醫院……被從進的是我媽上班的醫院，而且他父親的心髒本身存在先天缺陷、病情已經無法轉院。我媽是那家醫院裏最權威的心髒科專家，那個手術隻有她能做。她很了解自己的兒子，知道就算陳勤提出分手，我也不會罷休，就威脅陳勤上演那出‘出軌’給我看，隻要我死心了、她才會安排陳勤的父親上手術台。”
    洛慕的表情很平靜，眼淚安靜的流淌在手中的酒杯裏。
    “他一定是最後還是舍不得我，才會追出來！你知道嗎？他在我懷裏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不是‘我愛你’，而是‘一定要幸福’……那天也是這種鬼天氣，雨很大，把他的血衝的滿馬路都是。”
    他怎麼可能幸福呢？
    那天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回過家。
    聽說，媽媽很懊悔，心懷愧疚的給陳勤的父親做了手術，又聽說，陳勤的父母含恨抱著兒子的骨灰回了老家……
    “呃……”關陽突然找不到任何合適的詞彙來安慰洛慕了，他原本以為自己就夠慘了，“那你要不要聽聽我的事。”
    如果不能安慰，那至少轉移注意力也好，反正那些破事兒他也想發泄出來，不然憋在肚子裏一肚子火，快氣得他爆炸了。
    和洛慕想的一樣……陌生人，是最好的傾訴對象。
    “關於逃婚？好啊！”
    洛慕也很配合，他們本來就是來相互傾訴的，再說他也不想哭，很久沒哭了，覺得自己很丟臉。
    “我家裏有些產業，算是家境不錯，但我父母奉行的是西方的教育方式，我從初中開始在國外念書，生活費都是自己賺，和別人也沒差別。”
    如果說這是前提的話，僅僅用“有些產業”來形容，那顯然關陽是謙虛了。
    “我讀研究生的時候，暗戀我的室友，他叫嵐，他很漂亮也很能幹，打工賺錢比我多，成績也比我好，處處照顧我，他太優秀，我一直不敢說出口，暗戀了兩年，直到今年臨畢業之前，家裏說我畢業後要接受安排、商業聯姻……我離開學校的那天很痛苦，他去機場送我，我沒忍住就跟他告白了。”
    “然後被拒絕了？”
    洛慕又給自己倒了杯酒，臉上的眼淚已經幹了，態度也平靜下來。
    卻不料關陽咬牙切齒，那根本不是談起喜歡的人該有的表情——
    “要是拒絕就好了，至少那樣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憧憬了那麼久的人，會那麼令人失望！他接受了，而且他說他也一直暗戀我，我們倆那天約定好，我這次回國跟家人出櫃，然後就回去接他，我們就可以在一起。”
    “我的家人還算開明，他們的意思是——他們的確很希望我能娶個女人、留下子嗣，可如果我非要找男人，也不是不行，但那人對我必須是真心的！我本來很有信心，因為嵐跟我在一起，本來就不知道我的家庭背景，嵐那麼優秀那麼驕傲的人，根本不會是因為錢！所以我跟我父母打賭，我接受婚約，如果嵐出現在婚禮上帶我走，以後就不準再有人阻攔我，但如果他沒有來，我就按約定結這個婚！我媽說，她會利誘嵐，試試他的真心，我當時不屑一顧，我明明對他那麼有信心……”
    “難道他今天沒來？”
    這個幾乎已經是肯定的了吧？就算是酒吧裏的光線不明，洛慕也能看得出坐在對麵的男人正臉色漆黑、咬牙切齒。
    關陽深吸了一口氣……何止是沒有來！
    “今天婚禮都開始了，他還沒來，我們前一天明明約好的！我急得給他打電話，你知道他在電話裏跟我說什麼嘛？他說對不起，我媽昨天跟他談了，答應給他一百萬！他覺得還是錢比較重要……哈哈哈哈，你說好不好笑？我明明都已經想好今天要給他個驚喜，隻要他來了，他就是新娘！我就告訴他我到底有多少錢，那些將來全都是他的，我要給自己心愛的人一輩子榮華富貴、安枕無憂……可是他……哈哈哈，在他眼裏，我還不值區區一百萬！”
    “所以你就逃婚了？”
    洛慕心裏默默地替那個有眼不識金鑲玉的人默哀……當那個人知道了今天自己錯過了什麼之後，恐怕會後悔一輩子吧？
    “不逃還怎麼樣？難道真娶那女人？來來！喝酒！”
    “恩，幹杯！話說，他知道了真相，就會回來找你吧？”
    “切！回來？因為發現我還有‘移動的ＡＴＭ’這個價值？他怕是沒那個臉再來吧？”
    “也是，幹杯！”
    “幹杯！”
    能把心裏的憋屈、痛苦、憤怒……統統都發泄出來，是件好事兒，關陽和洛慕挺感激在這麼糟糕的日子裏能遇上對方這樣一個人的。
    喝完酒，各奔東西，這隻是一次偶然的萍水相逢，以後橋歸橋路歸路，誰也不認識誰，明天又是一個大晴天……他們倆都是這麼想的！
    隻可惜，有時候想法是很美好的，但是現實卻……他倆喝得太多了。
    從下午一直喝到淩晨兩點，兩個人三瓶威士忌……沒喝的酒精中毒就算不錯了，還指望他們能清醒得了？
    酒是喝爽了，可是酒吧打烊的時候，搖搖晃晃的攔了一輛出租車之後，兩個神誌不清的醉鬼在出租車的後座上激烈的擁抱，瘋狂的親吻，一邊泣不成聲的在對方耳邊喃呢著——
    “陳勤！老師！別走……別丟下我！我要你……我要你……我不會後悔的！我要你……”
    “嵐！你回來了！我就知道你不會是那種人，你那麼驕傲，怎麼會丟下我！嵐，都過去了，今天你是我的新娘，我們去洞房！”
    於是，實在看不下去的出租車司機，頭也不回的直接把他們拉到了距離酒吧最近的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