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行走在世間的樹，一生都在尋找紮根的土壤，卻從不留戀任何一片土地，貧瘠的，肥沃的，黑土的，沙質的，隻有死亡才能讓他們停下腳步，與大地相擁入眠。
    六月的城市，街道被雨水一遍遍的洗刷。，樓宇街道零星散落。長街通衢，沿著山勢蜿蜒而下。正是江南六月，梅雨時節，陳靜抱著一把桔梗花，撐著一把黑傘沿著山間的街道往下走去。
    兩邊是高大的樹木，抬頭看著天空，天空被樹冠割據，雨水像是被樹木擁擠推嚷出來的，空落落地墜落在道路中間，她伸出纖細的手，雨水涼涼的，走到山腳的時候，路燈掙紮了幾下，亮了。
    “小靜現在在哪？”
    “正準備回來，柳姨。”
    “你父親已經回來了，路上注意安全，我們等你。”
    “好的，我先掛了。”
    “好的！”
    她把手機塞進單肩包裏，公車打著行車燈緩緩停在她身邊。她上車從窗戶那看了一眼她來的地方，那條街道如同靜臥在黑夜裏的長龍。
    晚安！
    對著她自己，也是對著山上睡在土地懷裏的母親說道。
    她離開的那一天天空也下著雨，陳靜穿著白色的花邊襯衣和長襪，黑色的連衣裙，堅持要穿那雙她給她買的紅皮鞋，那是她最喜歡的鞋子。父親滿臉憔悴蹲下對她說，“小靜，去換雙黑色的鞋子。”
    “我要穿這雙，這是她送給我的，我隻穿這雙鞋。”陳靜固執地說道。
    父親沒有說什麼，她就穿著這雙鞋，看著棺木慢慢合上，一點點遮住母親蒼白的麵孔，看著棺木被抬上車，車隊在雨天裏緩緩前行，到達她要安睡的地方，看著泥土一點點把它淹沒，雨在淅瀝地下著，整個過程她和她的紅皮鞋沒有留下一滴淚。
    她的母親在她還不明白死亡是這麼一回事的時候，溘然長逝。等她長大，了解到死亡的意思時，卻再也找不到要哭泣的理由。
    對死者流下的眼淚，是和他們的道別。她沒有為她流過一滴淚，所以她總是在雨夜夢見自己扶著母親的棺木，行走在狹長的山路上。在夢裏她沒看見母親落土。
    車子微微晃動，陳靜在顛簸中醒來，下了車發現自己已經坐過站了，打開手機，三條未接來電，五條短信，全是柳姨的，她從第一條翻到最後一條，她的父親沒有一條短訊。骨肉至親的人卻不及一個什麼也不是的旁人關心自己。
    不知道他是否記得，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另一個女人下葬的日子。
    陳靜回撥了電話，“喂，柳姨，我今天有事耽誤不能及時趕回去了，你們不用等我了，真的沒有什麼，那好，我掛了，你們玩得開心些，我會的。”
    雨又下起了，一個人走路總覺得格外地漫長。她撐著傘沿著街道的石道行走。街道兩邊逼仄陰暗，任何出現在這條道上的人和東西都是多餘的。
    前麵就有一個多餘的，不知道該究竟該稱之為東西，還是人。他就像破爛不堪的舊什，仰靠在角落裏，渾身泥濘不堪，粗重地呼吸著，頭發被雨水打濕，黏在臉上，狼狽落魄地就像隨便被人扔到廢墟裏的垃圾，任何人都不願去看上一眼。
    存於世間的多餘。
    陳靜一步又一步目不斜視地走到他伸直的腳邊，撐開的黑傘輕輕地放在那人腳邊上。雨水鋪頭蓋臉地投在她臉上，她懷裏的桔梗花也被雨水打濕了，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著。
    她沒有說什麼，整個過程她都沒有怎麼去看那人的臉。放下傘頭也不回地沿著路燈打著的街道一步一步走遠。
    她完全可以裝作沒看見，不必理會那人，可是她第一眼看見他，就忍不住覺得她和他是一樣的。
    一樣多餘的人。
    夜越來越重，回家的路真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