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觀影  《後生》:狄龍的承受和告別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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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4年,張徹在香港感到了製作上的限製,向邵逸夫先生提出組織自己的公司“長弓”,帶了一大隊人去台灣拍戲,資金由邵氏出,張徹自負盈虧,但票房收益可以分紅。然後,麵對媒體,長弓每年拍片八至十二部的話說得居然不泄底。薑大衛、狄龍則要各自執導一片,以示公平。
    《後生》就在這樣的境況下被催生出來。
    這是狄龍的半自傳電影,和倪匡一起寫了本子,男主角是薑大衛,其他合作者也一貫相熟。在這樣熟悉的氛圍裏,做的卻是那並不熟稔的導演工作。一聲“開麥啦”,百十號人全歸他調度;而鏡頭裏,那衣衫單薄的朋友,露著一張倔強又迷惘的臉,演繹著導演的人生——重重的幻影與真實,不知當時的他惶恐不惶恐。
    影片開頭,後生仔向榮(薑大衛)和根萊(狄龍)並排在出租車裏,滿臉肅色,毫無笑意。
    向榮:“你還記得,那次我爸爸送貨撞車死了,你到我家裏來,我沒有哭……”
    根萊:“不,你沒有哭,你隻是睜大著眼睛,握著拳頭,像是想將全世界的人吞下去。反倒是我,陪著伯母流淚……”
    聽著這樣的台詞,說實話頗有出戲之感。阿龍啊,你知不知道,鄭重其事的悲傷,別人眼裏隻顯得可笑?
    接著就是哭泣的聲音。鏡頭到了向榮父親初喪時的家裏——原來是倒敘。母親,妹妹依在一起啜泣,朋友根萊一臉肅穆悲傷,而向榮倚在牆角,並無太多表情。薑大衛的好處就是,他可以毫無表情,而你會以為他已有了千萬種表情。真等他千萬種表情出來,隻怕沒人招架得住。
    父親沒了,孤母弱妹,少年能怎樣呢?“我已經夠大了,我去做事,我們一樣可以活下去……”
    然後,他在根萊的介紹下,在一家雜貨店送貨。老板的惡言惡行總是免不了的。薑大衛委屈起來,感覺全世界都欠他的,偏偏觀眾還都覺得是真欠了他。這大概就是演員的魅力。這一點上,狄龍是不如的。(狄龍的演員魅力在於,當他說要保護你的時候,感覺全世界他都能抗得住,這一點薑大衛就做不到了。)
    向榮和老板算是相看兩厭,老板總是刻薄向榮,克扣人工;作為回報,向榮也不時偷拿些吃的出去,和一夥送貨的小子互相分享。又因此惹上了一幫想逼著他去偷大宗東西的古惑仔,堅決不從後被各種教訓……無處可躲的卑微與難堪。狄龍自己曾經的卑微與難堪。
    向榮是狄龍年少時的化身(狄龍原名譚富榮)他的父親有兩個妻子,狄龍和母親、妹妹住在“木屋區”,並不和父親一處。所以這個父親也是約等於已亡。
    狄龍的一段訪談裏,談起年少處境:“住在木屋區那些地方不少男人都是有背景的,並非善類。為生計,我中學未念完,便在雜貨店送貨,(每天早上7時還未起來那店主就手起棍落的打下來,有時每晚過了時回店又會挨一招飯餸不留。)(這段是另一相關訪談內的言辭,做個補充)放下物件打一會藍球,東西就被人搬走,理論不果,少年自是易動氣,動起手腳自然被人打,常被人打;我妹妹去挑水,又被人搶走水或遭調戲……去學功夫是極自然的事。”
    所以向榮在經曆刻薄、羞辱、毆打等種種精神和實質的折磨後,去學功夫了。在電影裏,是他被一群人圍毆,根萊關鍵時刻“英雄救美”,一身功夫打跑了飛仔們,讓向榮羨慕不已,非要去學的。
    電影裏麵的根萊是向榮的朋友。隻是戲份頗少,關鍵時刻才出現,算是一個客串,和他海報上頭像的大麵積不成正比。按照電影走向與結局,向榮和根萊走了相反的路途,若做不同人生的對比,最好兩相交織,不能如此輕描淡寫;但看電影鏡頭的偏重,明明是表現一個後生——向榮的青春殘酷物語,那麼向榮最好孤身一人,陷入孤獨的絕境,後來的發展方更合理,更具戲劇張力。所以,根萊要麼重彩,要麼消失,而全然不該如此不尷不尬地存在。
    此片狄龍主司導演之職,要均分戲份時不可能了,那為何不幹脆消失呢?從多年後狄龍談到兒子的一段訪談,卻可窺一二:“我在比他(狄龍之子)還小的時候,沒有父兄從旁引領,多麼的孤獨與惶恐……”
    根萊的出現,大概是幼年狄龍的幻想。有某位長者的引領,護他,教他,驅散他的孤獨,消除他的惶恐。然而沒有,一切默默承受,直到他獨自掙紮出來。在半自傳的電影裏,做一場認真的回顧與審視,還是不忘當初的念想,於是此時的他,到了電影中去,去引領薑大衛,那個曾經的自己。
    少年總是向上的,但少年總是會走入歧途的。這句話反過來說也可以。
    環境的紛擾,內心的躁動,能像沼澤一樣,讓人陷進去。最後卻要靠愛的力量,以及成長的代價,再從中掙紮出來。從此學乖了,對那濕漉漉陰仄仄的陷阱,遠遠繞開,這就是成熟。
    但向榮不成熟。才會在學功夫的時候無法身心相守,打起來拆招也成搏命,不留後路。向榮進步太迅速,心氣又偏執,沒有由“武”而生“俠”,卻隻做報仇之想。師父約束不住,隻好讓他離了師門,莫再練武。(這裏的師父的招牌是“招”,不用對應就可知詠春拳的招允,狄龍自己的師父。)
    這搏命一般的戾氣,多少有點出格。但這出於他對自身力量單薄的痛恨,對家庭的小心維護,對強大對手的反抗,並非真心如此狠毒。這樣想來也就合理了。
    “初時我是因被人欺負去學功夫的,學了當然就打,那些年打的架真不少,也不懂留手。”狄龍訪談裏這樣說起自己學功夫的緣由,“後來我演《後生》中的反派青年,因出手傷人而坐牢,打架時火紅了眼睛一切不知,及至坐在牢房才知自己出手重,後悔已晚,那感覺不是沒試過!"這裏是他出現了記憶錯誤,《後生》的那個青年不是他自己演的啊。出手傷人的事倒是真的,和朋友在酒吧,因一個外國人欺負了朋友,年少血熱,挺身出頭,一記標指打倒對方。事情鬧到警察局,才知對方是警察。後來還是邵老板親自去保他出來。他得了張徹的教誨“年輕人,吃飯要了解自己的飯量,喝酒要知道自己的酒量……”(大意)讓他記了終生。
    狄龍自傳到此結束。至於那入了黑幫,殺人搏命的情節就是電影需要了。雖然現實裏的狄龍18歲那年從叔叔的雜貨店被趕了出來,在街上差不多流浪了一年,做飛仔。不過這個飛仔大抵不成功,是個小角色,不久就歸了正途做裁縫去了。要真如電影裏那樣到了幫派爭鬥的高層,那即便後來進了邵氏,也大可和陳惠敏做一對難兄難弟,現成的黑幫大佬,熒幕梟雄。
    自傳結束後的電影就不好看了。拍黑幫爭鬥,就該拍陳觀泰,陳惠敏嘛。要拍薑大衛也該拍成譚四爺,哪能讓他那花架子的功夫來拍打仔?但情節就這麼捋下去了,少年誤入黑幫,失手殺人,身不由己,江湖爭鬥。但終究,要麵對自己的母親和良心。幫會步步緊逼,以母要挾,不可避免的母親喪命,少年血仇。
    然後根萊出現了。手銬銬住你我,一同前往師父那裏。根萊已成了警察(還是幹探?),抓向榮是他的責任,但他最先是將向榮帶到了師父處,接受來自長者的懲訓。在習武者的規則裏,終是先江湖,後社會。
    一切再回到片頭的車上。向榮對根萊說出了那番話。最後的叮囑是:“幫我照顧我妹妹。”一切不過因為一個少年支撐家庭的艱難。再憶起這個少年的溫柔美好處,哪裏還是開頭的出戲感?恨不得他們就此下車,瀟瀟灑灑快快活活過一生,管他什麼警察還是罪犯!
    當然那樣是不可能的,他們一起進了警察局,這個故事結束了。
    故事講的有好有壞,但我中意的,是那個少年。
    (該承受的承受了,該告別的告別了,狄龍就這樣完成了自己的電影處女作。好吧,就這樣,over。)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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