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部:抵抗 第五章:上海!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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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天攜妻兒去看戲,瞧的是一段《武鬆打虎》。有甲乙二人,一強一弱,在台上扮著戲鬧。先是甲扮了武行者,乙扮那猛虎。不一會兒,乙被甲打了個要命,乙就埋怨甲了。可甲卻振振有詞:“儂是老虎,不打,豈不是讓儂咬死了?”乙見狀便要求互換角色,卻再次被甲咬的要命,正欲埋怨卻又被甲打斷:“儂乃武行者,不咬,不是叫儂打死了?”
中華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晚,日水兵宮崎貞雄在海水中掙紮正待求生無望時,卻被一中國船夫所救。
在船夫家,他簡單的擦拭了身上的水後,便有一群黑衣黑帽之人破門而入,宮崎貞雄操著誰也聽不懂的日語破口大罵,卻依舊改變不了他被野蠻架走的事實。原來,他是被中國政府帶去審問的。
“宮崎先生,你何以越過一二八規定界限,出現在中國領土範圍內?”負責審問的是一名看起來甚是嚴肅的家夥。他麵無表情,便是任何一個除了板著臉之外的表情都顯多餘似的。
“······”宮崎貞雄選擇了沉默。
審問的長官冷笑一聲:“帶下去!”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我估計宮崎貞雄若是能預料到被帶下去之後的事,怕是什麼事都會盡早招了。
後來,宮崎貞雄在自供文書中承認,七月二十四日晚,自己在四川路一家妓院裏被另一名日本兵看見,因為這家妓院沒有經過日本海軍陸戰隊的批準,所以不能招待日本水兵。那宮崎貞雄又怕軍紀處分,於是乎便棄戰潛逃,準備了個跳海自殺這一幕。
真相大白之後,國民政府立刻將日本水兵送至日本領事館,於是日方企圖以“水兵被綁架失蹤”事件作為發動戰爭的陰謀失敗。
“切!弗要麵孔!(上海方言,不要臉的意思)”淞滬警備司令楊虎對著手中這張破舊的報紙啐了一口,接著又繼續罵咧著。他是知道的,日軍如此頻繁的挑起事端,已然不是一次兩次了,顯然居心叵測。想到這兒,楊虎皺了皺眉頭,由於“一二·八”事變後鑒定的《淞滬停戰協定》的限製,中國軍隊不能在上海市區及周圍駐防,市內能作戰的可隻有他所轄的警察總隊及兩個保安團,而日本人卻有三千餘人的海軍陸戰隊,事態照這樣發展下去,倘若真的開戰,是萬萬敵不過的,該如何是好?他這個淞滬警備司令可謂是任重而道遠。
果不其然,八月九日下午五時三十分,由於日海軍陸戰隊兩名士兵的無理取鬧又開槍打死保安隊員時景哲,故被憤怒的保安團眾人擊斃於虹橋機場。此事惹的上海市長俞鴻鈞不得不多次與日方領事交涉,最終卻俱是無功而返。此事自然也上了我們人民日報的頭條。
我第一次見到俞市長和楊司令就是在他們與日領事的交涉會上,作為一名頗為愛國的記者,俞市長和楊司令不得已而為之的謙卑猶使我不滿。不過家人卻勸我不必過於氣憤。所以我雖然似乎沉靜,然而實則激烈。一氣憤,便容易趨於激烈,釋放則送葬了自己的命,沉靜著,卻又齧碎了自己的心。故此時,我是兩難的。
不過很快,蔣委員長便下令集結京滬線各部隊向上海推進,並命令海軍阻塞江陰水道,防止日海軍溯江西上。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次日,便有八十七師,八十八師進入上海市內。
望著這份電報,楊虎總算是舒了一口氣。可是就目前的兵力對比關係來看,想要保衛上海亦是難於登天的。想到這兒,他又罵咧了句:“阿飛!(上海方言中指流氓)神之胡之!(上海方言,通常是大人用來罵小孩骨頭輕了,欠揍了。)”不過也不知楊司令一個安徽人是如何曉得這上海的方言的,還真是奇了怪了。
這幾日發生的事還蠻多的,而我們做記者的又尤為忙的不可開交。興許早上還在閘北做訪談,下午就得趕回滬南寫報告。
而我更覺對不住妻兒。妻子是複旦的老師,不僅帶那些多的學生,還有我們六歲大的孩子。自水兵綁架事件開始,算來我也有大半個月未歸家了。不過最讓我擔心的,還是他們的安危,畢竟局勢如此緊張,好似明天便要開戰似的。
是故當晚便帶上妻兒去照了相。雖說妻子是大學的老師,可薪水卻是少的緊。我也隻靠些零碎的錢過活,更何況這年頭,國家都苦,就別說我們這些平民了。所以此番照相著實是人生第一次。我給頑子換了身洋裝,瞧上去是頗神氣的。卻不曾想後來拍照時,頑子的表情在時刻變化著。有時是活潑的,有時是頑皮的,但繼而又是馴良、拘謹。這並非是照相師所期望的,所以直到了十一、二點方才得以返家。
今年上海的熱,是幾十年來所未有的。白天出去混飯,晚上低頭回家,屋子裏卻還是熱,並且加上蚊子。這時候,隻有門外是天堂。因為住在江邊的緣故罷,總有些風,倒是用不著揮扇的。雖然上海向來一到這時候就有這不尋常的天氣,但今次好像熱的令人喘不過氣來,令人甚感壓抑。
民國二十六年八月十三日,日軍由租界向閘北進攻,占領了八字橋、持誌大學,由此,淞滬抗戰正式拉開帷幕。
八月十四日。“中國為日本無止境之侵略所逼迫,茲不得不實行自衛,抵抗暴力······”廣播裏這樣播著,卻無一人有閑工夫去聽政府究竟是個如何搞法,當然我也不例外。路上行人臉色凝重,也有好多人大包小包的欲離開上海;街道旁不斷有走失的孩童哭喊著尋親;漫天的勸降書飛舞卻誰也無心思關心它到底寫了甚麼。總之,現在的上海亂作一團。
地上的樂園早經失去,人間的天堂都已毀滅。我抱著公文包,飛奔在去報社的路上,這幅慘景不斷在我眼前重複,不論哪條街道俱是如此亂象。
到了報社,已是傍晚。聽一旁前線記者的同事說道:“今天我空軍擊毀敵機6架,更打敗日軍王牌木更津轟炸機隊,而自己卻無一機損失!”沒想到初戰即可告捷的我們,一個個抱成了一團相互慶祝。也不管儂是男是女,也管儂衣髒或淨,總之大家都打內心的高興,此一役著實彰顯我中華民族的抗敵禦侮精神。後來聽說航空委員會秘書長宋美齡等一行為此特親臨句客機場勞軍,嘉勉備至。
次日,我等二十八中隊隊長陳其光摔機直飛舟山群島,穿過百餘艘日艦的密集火網,俯衝投彈,將敵第三艦隊旗艦“出雲號”巡洋艦炸的東搖西擺。而我空軍更是又擊落敵機引架,使日本更津、鹿尾兩航空隊精銳盡失,鹿尾隊長石井義被迫剖腹自殺以謝其國人。
看見貧窮而情不自禁地產生同情,看見寒冷而願意去雪中送炭。我們在掙紮的同時,卻不斷被人感動,幫助我們一起相濡以沫,滋潤著這苦澀而艱難的日子。
中日海空大血戰,前後持續了4個多月。關於海空大血戰的實事,我俱是聽同事描述的,在海空大血戰輝煌戰績的背後,陸上的戰鬥卻陷入膠著。每小時數以千記的生命在消逝,實在堪比凡爾登絞肉機。
自有曆史這玩意以來,中國人是一向被同族和異族屠戮,奴隸,敲掠,刑辱,壓迫下來的,非人類所能忍受的楚毒,也都身受過,考查過後,真教人覺得不像活在人間。
在短暫看望家人,匆匆告別之後,我成了八十八師的隨軍記者,也親眼目睹了淞滬會戰最悲壯的一幕。
淞滬保衛戰中我國軍隊三分之二以上傷亡,在各將領的強烈要求下,司令部被迫作出撤退決定。而我所在的八十八師的五二四團一營在副團長謝晉元的指揮下為掩護部隊撤退,奮命狙敵。此時此刻,那夕陽一片江流去,碧雲猶疊舊河山,月痕休到深深處之情漏入心頭。是的,那犧牲的英魂已作天涯絮。
“您好,謝副團長,我是人民日報的記者李士明,可以和您聊幾句嗎?”趁著夜幕,我躡手躡腳來到謝晉元副團長跟前。早晨的槍林彈雨已使我膽大了不少。起先那一具具倒在血泊中的屍體是令人痛心的,再後來卻更顯麻木,興許是見得多了罷。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等待謝副團長的答複。
隻見他用中正槍的槍托將鋼盔往上頂了頂,恰好夠露出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瞪著我,不屑道:“哦?您這記者倒真膽大,敢上陣地上來?隻是不知您有何貴幹呢?”
本來我是帶著一股無比的崇敬冒著生命危險來陣地拜訪這位打仗如猛虎的英雄的,誰曾想卻是熱臉貼上冷屁股。就此氣不打一處來,質問道:“謝副團長,您完成狙擊掩護任務之後為什麼沒有按命令撤退?難道軍人的天職不是服從命令麼?”
“可我同樣是中國人民的子孫,為了他們我必須留下。”他冷冰冰的口吻使我震驚於他的無畏精神,但在經曆了白天的戰鬥後,麵對這剩餘的生命,我冷靜下來:“難道要那剩下的四、五百人陪您赴死嗎?您這麼做,是極不負責任的行為!”
謝晉元沉默了,接著往下拉了拉鋼盔遮住自己的臉後便一言不發。我見他默不作聲,便自打無趣的離了去。在我走至不遠處,便聽見謝晉元高昂的聲音朗誦道:“勇敢殺敵八百兵,抗敵豪情以詩鳴;誰憐愛國千行淚,說到倭奴氣不平。”在後來的日子裏,我總會心念這首蕩氣回腸的短詩,以此來激勵我有勇氣遊走於各個戰場來為我親愛的同胞們帶來最真實有力的報導。是的,我也在戰鬥著!
的確,我們是中華民族的子孫,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隻要這些軍人們存在一天,必決與倭寇拚命到底。可用自己的生命自己家人的幸福換取他人的生命他人的幸福,儂們說值得嗎?但是舍我其誰呢?儂看那上海的海岸,我能想到的,最偉大的獻身莫過於成為海岸——保持一個挺拔的姿勢,等待著無止境的重複。
次日退守四行倉庫,戰鬥之激烈可謂生平第一次見到。
陣陣的射擊聲不斷傳來,一些槍彈呼嘯著飛過,另一些則啪嚓啪嚓打在牆壁上。謝晉元端起步槍,手一揮便帶了一個排衝上前去。後方的士兵們用機槍支援著,謝晉元等人則衝向那濃密的動蕩的槍煙中。我旁邊的一名年輕的士兵,約莫二十出頭罷,再也按捺不住。隻聽他“呀!”的大喊一身,也端著步槍衝了出去,消失在煙霧之中。但很快,對麵機槍是一陣掃射,硝煙散去卻隻瞧見他的兩臂和兩腿迅速地抖動,不過頭已是完全不動了。一顆槍彈已經打穿了他的頭骨。正待我目睹一個年輕生命如此輕易就消逝時,三點鍾方向則傳來了一陣爆炸聲。循聲望去,竟是一輛日軍的裝甲車叫謝晉元等人給炸了個底朝天!不一會,謝晉元便帶著那一撥人回到了陣地,我數了數,居然一人未少,由此不禁對這個人所皆知的戰鬥英雄真正敬佩起來。
即便如此,這場戰鬥我們依然損失慘重。但日本人終究還是暫緩了進攻的步伐。打掃戰場時,我很容易的在人群中找到了謝副團長,因為他高大、威猛,又是那麼精神抖擻意氣風發。
“謝副團長,今天的戰鬥雖然大家夥打的很勇猛,但是實際上卻是損失慘重。要不撤吧?”
“你真係煩過梵蒂岡啊!(廣東方言意思是你真是很煩啊)你信唔信我垃你去打靶丫拿!(廣東方言意思是你信不信我拉你去槍斃)”
“儂憑什麼槍斃我?儂沒瞧見那些傷兵們的落魄慘樣嗎!”
謝晉元環顧了一下四周,皺了皺眉頭。轉而又像我發起火來:“咁多人死唔見你死!(廣東方言意思是這麼多人死不見你死)識少少扮代表!(知道一點點就裝作得像代表似的)我的兵,我知道!”說完,便頭也不回的離了去。
就此,我也通過四行倉庫的後門先回到了租界。我不是怕死,相反雖然與謝副團長間有些個人恩怨但我是甚是喜歡這些奮戰在第一線的將士們。當上海的部隊都撤走後,他們在謝晉元的帶領下孤軍奮戰,著實是一群最可愛的人!而我回到租界就是要將他們還在浴血奮戰的事跡告訴我所有的同胞們,相信他們也一定覺得那是群最可愛的人!這樣的事,這樣的人是不該被遺忘的!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謝晉元副團長了,當然了,是活著的謝副團長。
後來謝副團長率部退回到膠州路兵房。在那兒開始了長時間的孤軍營生活。我的一名同事曾去那兒采訪他,問他:“為什麼他當初不肯撤退反而選擇了留下來繼續抗戰。”
隻見他消瘦而蒼白的臉頰抽搐了幾下,接著又恢複回了他的意氣風發,鏗鏘有力的答道:“弱國國民處處受人欺侮,不流血,不抗戰,等待何時!”
由此,我再一次被他崇高的大無畏精神所震撼,心中敬佩之情無以言表。
民國三十年四月二十日清晨五日許,郝鼎誠等四名叛兵,從謝副團長背後包圍襲擊。謝副團長頭胸兩部受傷嚴重,血流不止。延至6時許,含恨而終。
我參加了他的遺體棺殮儀式,儀式上人們當眾宣讀他給家中親人的一封信:
敵人劫奪男之企圖,據最近消息勢在必得。敵曾向租界當局要求引渡未果,但野心仍不死,且有“不惜任何代價,必將謝團長劫到虹口敵軍根據地,隻要謝團長答應合作,任何位置均可給予。”雲雲······大丈夫光明而生,亦必光明磊落而死。男對死生之義,求仁得仁,泰山鴻毛之旨熟慮之矣!
隨後我來到妻兒墓前吊念。至於他們是怎樣亡故的,我確實不願提起。我隻能告訴您他們和大多數國人的結果相同······一個個年輕的生命在戰爭的侵襲下戛然而止,無法續寫。可我們依然要打,要抵抗,這是種民族氣!這是場關乎民族生死存亡的戰鬥!所以任何一個生命的離去在民族存亡麵前都是那麼渺小那麼不值一提。這也是我為什麼不願提起的緣故吧。
漫天柳絮在陰空下飛揚,這陰冷的天空,何時才能放晴?至此,我已無家可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