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篇陪床日記(序號二、五) 二 老瞿,我的父親(陪床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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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5年9月24日,1:05,困。我原本不打算寫日記了,早點上床睡覺。
我已經很久沒有失眠了。導致我今晚失眠的原因,要從我11號的那篇日記說起。
“2035年9月11日,小雨。老瞿躺在這裏已經第七天了。有段時間沒寫日記了,突然拿起筆來還有點不適應,不過閑著幹什麼呢,寫寫陪床日記吧,這種機會也挺難得的。”
我叫黃孤逢,挺喪的名字,今年二十四歲,小學畢業於家門口的小學,初中畢業於家門口的初中,高中畢業於某私立國際學校,本科就讀於美國加州一所名校,學的是電影。去年決定回國讀研,夢想有一天自己拍片給業界當教材,目前是這麼打算的。
“說起寫日記的習慣,是我上中學時候開始的,一直堅持到上大學。別人家裏沒有個自認清高的白領作家,這種感覺自然就不會懂,每天下班回來吃完飯就洗澡,洗完澡偶爾會看會綜藝節目,然後就開始拿著根破筆在那比比劃劃。那時我還小,被晾在一邊能幹嘛,他寫我也寫唄。誰成想這一寫就是好多年沒停,直到最近兩年,工作忙了,寫的也就少了。”
躺在床上那個大叔叫瞿澈,雙目瞿,清澈的澈,挺裝嫩的名字,是我爸沒錯,不用懷疑。他今年五十二,看著跟四十多的小夥子似的,有的是人嫉妒。不過最近嫉妒他的人應該少了,因為他肝癌晚期,沒幾天活頭了。我爸生長,這麼說不太好,出生和長大在一個北方的二線城市,大學考到上海來,莫名其妙的讀了個他不喜歡的專業,後來畢業了就到了一家美企給老外打工。那時候他同學都以為他會考研或者出國深造,誰也沒成想他到了大四突然就去實習了,後來畢了業就直接找了現在的工作。這老家夥的脾氣從來沒人能摸透。
“人總是在最理所當然的時候做出最匪夷所思的選擇,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我也這麼覺得。有些人和事你本該遇到,老天卻偏不讓你遇到;有些時候老天安排妥當的一切,他打個盹的功夫,我就要把它改得麵目全非,彼此彼此而已。”這是老家夥寫在哪的一段話來著,誠然,文如其人。
關於他的故事,作兒子的我真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從小到大,我從沒想過哪天會這麼有閑心,在這給他老人家追憶逝水年華。老瞿說的對,世事難料。上個禮拜我人還在外地拍片,一溜煙的功夫,就到醫院裏寫起日記來了。
6號晚上接到他公司同事打來電話,說瞿澈請假在家休息兩個禮拜了,沒有跟公司聯係,打他電話沒人接,想問問我情況怎麼樣。我掛了電話才發覺,最近在外地這一個多月,我都沒怎麼跟家裏聯係。我放下電話就趕緊打給他,他說他生病了人在醫院,沒啥要緊的。可我聽他講話有氣無力,不放心,就請了假回來看看。
結果這回來一看,我就徹底走不了了。
“老瞿這兩天的情況不樂觀,我上個月就見他氣色不老好,臨走之前拖著他去醫院做了全檢,還命令他把體檢報告發給我看。真該死,這段時間學校事情多,一忙就把這事忘了。老混蛋其實早就知道自己得病了,可他居然什麼都沒跟我說。你難道不怕突然就見不到我了?你難道就不想讓我多陪陪你?爸,我是你兒子啊。”
五年前我到國外讀書,從那時起,我倆就習慣了各過各的生活。其實早前也差不多是這樣。我們爺倆感情很好,從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培養我獨立的性格,長大以後,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尊重我自己的決定。說真的,我為有這樣的父親感到榮幸。
“2035年9月14日,晴。老瞿躺在這的第十天,今天下午總算精神好了點。昨天可是把我嚇壞了,白天就昏昏沉的,到晚上疼的折騰了半宿沒睡著。這不,天快黑了,幾個老朋友來看他,不知道在聊些什麼。也難為他了,還能聊得動,還叫我回避,真是一群古怪的老家夥。不過眼看著我家老瞿時候不多了,能有人來陪陪他,也算是福氣,他這輩子朋友不算多,但基本上都是推心置腹的鐵子,至少我很羨慕。聊吧,我就在一邊寫寫日記,看著你。”
照看老瞿這些日子,很多本以為看透了的道理,又被我從新翻出來刁難自己了。譬如朋友交情這檔子事。在我這個年紀,被兒女情長絆住的人不少,看透悲歡離合的不多,估計是我生性如此,再不就是被老瞿潛移默化了。我有很多朋友,三六九等,三教九流,平日裏逢人說笑,托人辦事,從不生疏,也很少覺得孤獨。可有時候一個人靜下來,好像過得並沒有那麼開心。
就比如現在。這時候,我居然想找人陪我聊聊天。
朋友們都習慣看我嘻嘻哈哈的樣子,有人覺得我沒心沒肺,也有人覺得我不需要傾訴。可事實是,我有時候也會很煩,可我一直學著自己消化掉,從不跟別人說。日子長了,難免有些不好消化的東西積在心裏,越積越多。就好像手機內存占得太多了,機子會卡,可換到人身上,就不是簡簡單單一次重啟能解決的了。
話說佛家講重生,來世輪回,度苦難,可信佛的又有幾個呢。反正我不信。老瞿也不信,不過他好像沒有我這麼多煩心事積在心裏。
這人說來絕對算個怪人,從名字怪到骨子裏。
他的朋友圈子真不大,可恨不得走到哪都有認識的人;他的異性朋友很多,同性朋友很少,女人緣超好,到頭來還是一個人帶著我過了這麼些年。
他走在馬路上會哼起歌,洗澡的時候會哼起歌,但他從來不去KTV唱。
作為一個典型的都市白領,他從不去咖啡館,相反,他倒是偶爾會去酒吧。
他有重度潔癖,受不了房間裏有一點油煙味,但卻經常帶我出入美食廣場之類的場所,回到家再把衣服全部洗一遍。
還有,他怕貓,卻對狗情有獨鍾,但是,我家裏又並沒養過狗。
最變態的就是他那些玩偶娃娃,據說從小別人就送他各種公仔玩偶,他其實自己並不喜歡,但也全都留著。尤其是那個方頭方腦的張小盒,都已經那麼舊了,還恨不得出差都帶著,我看著就來氣。
我有個高中同學說,我們家老瞿絕對是個有故事的男人。
我說當然了,我爸一個大活人,又不是植物人,肯定有故事,我全知道,就不給你講。
不過現在,我倒挺想寫寫瞿澈這個人。
“9月16日,晴。老頭住院十二天了,大夫早上來巡房,我去買飯,回來在門口看見他在跟大夫聊天,見我回來,大夫打了個招呼就出去了。老瞿今天設置的任務是看照片,溫馨但是不吉利,由著他吧。”
我前一天晚上回家睡,順便收拾了點換洗的衣服帶過來,還有就是他存著照片的平板電腦。老瞿不喜歡拍照,所以照片也不算多。但他畢竟有收集癖,所以一些比較珍貴的時刻他還是會記錄下來。
老頭現在身體糟透了,加上他本來看東西的時候就比較安靜,所以我不知道他看這些照片的時候心裏在想些什麼。
我隻看到,他看著看著就笑了,就哭了。
我也笑了,也哭了,但沒讓他看見罷了。
那些照片我基本上都看過,有些是洗出來的照片再影印的,有些本來就是電子版。有幾張我印象還蠻深的,在這講講吧。
老瞿生於八十年代,有一張照片就明顯出賣了他的年代背景。那應該是他的滿月照,當時是冬天,他穿著北方小孩經典的連腳花棉褲,靠在棉被上,活像一尊佛爺,那照片原來好像是鑲在他爺爺家的大金屬相框裏的。後來這個孩子長大了。上學之後的老瞿,經曆了人生最黑暗的十幾年光景。從小學到高中的照片,小張同誌胖的連他媽都快不認識了。不過他還得意的跟我吹噓過,就算那時候那副德行,也還有女生追他。我問他,那就沒有個你看得上的嗎,他選擇了沉默。嗯沒錯,老瞿是個有故事的男同學。
還有一張清晰度不高的照片值得一提,是大一時候他加入社團的合照。老瞿說過,後來工作了,也跟各種各樣的人共事,打交道,但再也沒遇到過那樣一群人。跟他們一起做事情的日子,是大學裏麵讓他獲益匪淺的時光。雖然畢業之後這群人再沒有機會一起聚過,甚至有些人再沒見過麵,但他還是會一直記得照片上的每一張笑臉,每個人的名字,和他們一起辦過的活動,開過的會。
我很驕傲的說,老瞿教會了我如何去珍惜和感恩,他把這兩個詞定義在當下。
他曾寫道:“這世上每天都有太多東西迎接著我們,有些轉瞬即逝,有些卻凝固成永恒;我們一路上注定要和許多人相遇,有些結伴而行,有些擦肩而過。路人之於路人,不過是路人;常客之於常客,卻終成過客。不要因為害怕失去而放棄擁有,就像不要害怕終將到來的死亡,而辜負了活著的每一分鍾。走在路上的人們,永遠不會迷失的,除了自己,就隻有腳下的路。沿路的風景再美,也容不得你片刻駐足,你憧憬的美好預示著凋敝,你珍惜的現在即成過往,因為推著你往前走的,其實不是你自己,而是你腳下的路,你休想停住腳步。”
我一直很疑惑為什麼沒有見過他們的畢業合照,隻見過他穿著學士服和很多同學的單獨合影,話說回來,老瞿畢竟是個怪人。有一次我隨便問了他一句,畢業照怎麼不見,他竟然很認真地回答我,因為這個集體不是我自願選擇加入的,所以裏麵有些是我永遠都不想再看見的人,我把它收起來了,你想要看嗎,我可以拿給你。當然,我的回答是不用了。
說不好該算是優點還是缺點,老瞿是一個愛憎分明的人,在工作上,或者說對外人倒還不怎麼明顯,但越是對親近的人,他越是如此。他有一套自己的評價標準,所有人在短暫的接觸之後就會被他貼上標簽。想要跟他成為朋友,真的要經曆很長的時間,直到你發現他跟你開玩笑失了尺度,不再一味遷就你,不再跟你客氣,甚至開始跟你鬧脾氣,恭喜你,他把你當成鐵子了。但也有些人,他見了一麵就不想再見,他大概會說這世界上的人那麼多,我還有很多人急著要見,我給過這個人接觸的機會了,他沒戲。對,他就會這麼說,這就是他能說出來的話,這就是我爸,我喜歡這樣的人。
“人總是一麵自縛著手腳,一麵控訴著被剝奪了自由”,這是他用來形容自己的話。
他一直鼓勵我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雖然這些事情未必能成為我以後的事業。他覺得人心裏麵總得有些東西牽引著你,不然悶著頭直著眼走在路上,實在太累了。如果你不愛你的工作,那你愛些什麼,它就能成為你工作的動力,激勵你為了養活這些熱愛而賺錢打拚。很多人的悲慘,就是因為他們成了工具的奴隸,本來用來賺錢養家的工具反噬了他們的生活本身,這就好比,如果當初原始人是為了生火而生火,那將會成為人類最恐怖而漫長的黑暗。我知道,我爸心裏麵還是有什麼願望沒有完成的,他嘴上不說,但心裏其實不甘,遺憾的是,我不知道我能給他做些什麼。
再有就是一些他工作了之後紀念性的照片了,比如拿到第一筆工資,第一次慶祝升職的聚會,第一本書完結的手稿,收到的第一封讀者來信,奶奶的六十大壽,我親手給他做的生日蛋糕,我的大學錄取通知等等,總之都是一些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東西。他的一切都是我熟悉的,因為這可是我爸哎!
不過是得承認,在這麼多照片裏,沒有一張是關於我“媽媽”的。沒有就是沒有,不過這個我還不想提,不是我不願提起,而是當真不甚了了。
“茫茫人生好像荒野,如孩兒能伏於爸爸的肩膀,誰要下車。”——黃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