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沼之中的葉瑢模模糊糊間聽到了楚熠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這讓原本昏昏沉沉的他振奮不小。他竭盡全力迫使自己集中注意力去聽仔細楚熠到底在說些什麼，可是遠處來的聲音含混不清、斷斷續續。
    “楚熠……”葉瑢嗓子疼得快要說不出話來。可是沒人回答他，而楚熠的聲音也消失了。
    等了半天楚熠的聲音也沒再傳來，葉瑢著急了，又離開了嗎？想到這裏，即使他感覺胸腔快要憋得喘不過氣來，他還是強撐著一股勁更大聲地向著眼前的一片虛無：“楚熠，你在哪裏……”
    毫無回應。
    不能這樣！葉瑢心想，他在哪裏？現在是星期幾？他根本不清楚，身體陷入了一個巨大而詭譎的漩渦之中，思維卻很清晰，他要的是再見到他，不能就這麼算了！
    “楚熠——”葉瑢放聲大喊。
    五點整，外頭的天還是陰蒙蒙地發著灰，外頭下著冬雨，氣溫低得很。
    今天是實習生輪換科室的日子，他們早早就到了，更完衣服，每個人都默默地坐在更衣室裏。偶爾有一些人竊竊私語，不時地拿眼覷著他人。
    這一班人一共七個，上些月是在泌尿科，今天換到了骨科，已經有六個人到了，大家都議論著前些月泌尿科的事情和留用的名額分配。
    “聽說今年一個不留呢！”一個方頭大臉的男生皺著眉說，他完全一副地道醫生的打扮，站在人當中隻是不肯坐下。
    “算了，我看婦產科挺好。”一個戴眼鏡的女孩說。
    “不是你看好不好，是人家看你好不好。”一個男生哼了一聲冷嗆道：“我們這麼多人，隻怕人家醫院誰是誰都分不清。不過聽說段芷然希望倒挺大！”
    “你從哪兒聽的？”那個方頭大臉的男生問。
    “不知道，他們說的。”那男生指了指邊上，方頭大臉的男生立刻看向邊上兩個男生，那其中一個頗為無所謂地說：“這有什麼奇怪的，本來嘛，段芷然就是我們年級第一，正常得很。”
    “難不成今年隻留他一個了？”方頭大臉的男生感歎道：“可是像那種人能當醫生麼？”
    “是啊是啊！”戴眼鏡的女生附和道：“那樣的人——”她停頓了下，仿佛在搜尋適合的形容詞，可一時又找不出什麼合適的，隻好癟著嘴說：“反正不像個醫生樣子。”
    “我看他挺好。”另一個從沒說話的男生不滿地開口了：“論能力他就是比我們強，人家勤工儉學不說，從來也沒見過因為打工落後了學業。”
    “小高你老是為他說話！”方頭大臉的男生不耐煩地打斷：“你知道他是在哪裏打工嗎？！”
    那叫小高的男生冷笑道：“不管是哪裏，和我們誰也沒關係！”
    方頭大臉的男生聽了哼哼了幾聲轉身照鏡子整理衣裝去了，大家都沉默了一會，就在此時更衣室的門被打開了，本以為是導師，誰知大家一看，進來的人卻是他們方才議論的段芷然。
    段芷然走進更衣室反手關上了門，他似乎是騎車來的，臉上戴著黑色口罩可還是雙頰凍得通紅，深酒紅的羊毛圍巾很厚實地繞著脖子圍了好大一圈，耳上還套著黑色絨毛的耳罩。他進來走到自己的衣櫃前，先脫下了手上的黑手套放進了衣櫃裏，然後又把身上的派克大衣給脫了下來，用衣架子撐起懸掛在裏衣櫃中。
    方頭大臉的男生從鏡子裏瞧見他裏邊隻穿了一件白T恤和墨綠色絨毛開衫，於是笑著就問：“小段同學隻穿這麼點不冷嗎？今天可有零下呢！”
    段芷然聽了隻是笑笑並不說話，拿了白大褂套上取了毛巾，就徑直走到洗手台邊洗臉洗手，清洗一番後對著鏡子擦時這才發現左耳上還有一枚耳釘未取下，於是對著鏡子拿了下來放進衣兜裏。
    這個動作被那個女生看在眼裏，那女生禁不住發出一聲頗為輕蔑的冷哼，她站起來說：“段芷然，我們可是醫科大的！你能不能在著裝方麵不要這樣隨便？還有你天天遲到，每次都讓我們等你，從來也不說一句抱歉什麼的！你剛才又抽煙了吧？一股煙味太明顯了！”
    段芷然回頭看看那女生，笑了笑隻說了一句：“走吧，我知道我們該去哪裏報到。”
    那女生如同吃了一隻蒼蠅，臉都綠了，愣在原地隻見著段芷然目不斜視地從她身邊過去，她回頭看看那方頭大臉的男生，又看看另一個，可那兩個人同樣呆若木雞。突然隻聽有人嘖嘖地歎了一口氣，回頭看原來是小高。那小高，把筆杆插進上衣口袋後，冷冷地看著他們問：“你們還有誰要等呢？”說罷，抬腳就跟著段芷然出去了。
    “方玫。”楚熠收起體溫計，對著方玫說：“你找一套幹淨的病服來替他換上，我現在得去見實習生了，接下來一天或許沒空在跟前，你要記住，你不許離開，如果他一醒，托人來叫我，知道了嗎？”
    方玫聽著直點頭。
    “楚醫生？”這是1405的病房被人推開，羅醫生站在門口。
    “噢，稍等！”楚熠朝著羅醫生點點頭，又對方玫囑咐道，“還要記住病情一有變化，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
    “哎，本來不該叫你當實習生的導師的。”倆人往樓下走時，羅醫生說：“你看你那位也是天天的事兒。”
    “這倒沒什麼，往年我們不是都帶嗎，也不會累到哪裏去。”楚熠說。
    “也是，一年年地往我們這裏送，一年年地也留不下多少人。”羅醫生感歎道。
    楚熠聽了頗有感觸：“這些小孩也可憐，也不知怎麼擠得頭破血流了呢。”
    “對了，楚醫生，你那七個學生裏有個叫段芷然的，聽說是今年最有希望留下來的人。”羅醫生指指楚熠手中頭一份檔案，“這學生的成績真漂亮，之前在其他科室實習時聽說也獲得統一的好評啊。”
    楚熠打開那份檔案，一看證件照倒覺得有些眼熟，不由笑了：“羅醫生啊，你舍得把這第一名送我？”
    羅醫生聽了也笑：“就因為第一名才送你，這種有才又拔尖的學生最難帶，我樂得輕鬆呢。”
    兩人一路走到骨科一層，隻見迎麵就走來一批實習生模樣的人，羅醫生頗為驚奇看了眼楚熠問：“你告訴他們來這找我們了？”
    楚熠搖搖頭：“連我都不知道他們會來這呢！”
    羅醫生就對照著自己的花名冊走上來了，直歎氣道：“楚醫生啊，還是你的學生機靈，我還得去接他們。”說罷就和楚熠打了聲招呼，歎著氣搖著頭就走了。
    “嗯……段芷然？”楚熠看著花名冊第一份檔案念道。
    “楚醫生好。”段芷然微微上前一步，很禮貌地打了一招呼。
    楚熠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覺得這個男孩子長得很好，也難怪各科室能把他記住。於是，他點了名，做了一番自我介紹，然後帶著七個學生就開始在住院部大樓溜達開了。
    查了房，做了臨床醫檢，時間已近中午，而外頭的雨依然沒停。
    楚熠放了學生們去吃飯，自己趕緊回到1405，方玫居然不在而葉瑢還在床上睡著，探手一摸額頭，索性燒退了。
    “葉瑢，你怎麼還不醒呢？”楚熠歎氣道，說著不由氣急，掏出隨身的電筒就去照葉瑢緊闔的眼皮。
    葉瑢迷蒙間隻覺得自己眼皮前紅亮紅亮的，他偏了偏頭，勉強抬起似乎有千斤重的胳膊，用手想擋住眼前的強光。
    “葉瑢？！你醒了？”
    葉瑢那隻剛抬起來的手一把被握住，還未等他睜開眼就感到一個人影移上前來，那熟悉而溫柔的聲音急忙問：“怎麼樣？”
    緩緩地睜開眼，眼前的實物漸漸地對了焦，可還未看清什麼，楚熠的臉就出現在他的視野裏，未語先笑，布滿血絲的眼底全是欣喜。
    “你怎麼回來了……”葉瑢的嗓音很沙啞，話還未說完，一陣咳嗽。
    “來！喝口水。”楚熠急忙拿過一杯溫水，扶著葉瑢起身，而葉瑢才微微抬起身就感到頭頂一陣抽痛，隨即天旋地轉，直挺挺地倒回在了床上，又是一陣咳嗽。
    葉瑢痛苦地皺起了眉頭，手下意識地緊緊拉住了楚熠，他再睜開眼的時候眼底竟然湧起了一層水簾，眼睛微微地閃動著，前額的頭發偏向一邊，有幾束汗濕了與眉毛黏在了一塊。葉瑢用他那泛著水光的眼睛對著楚熠看了好一會，才又開口道：“你怎麼回來了？你不是再也不想理我了嗎？”話未說完就嗚咽出了聲，那水光一動，隨即兩行淚順著麵龐滾落在枕頭上。
    楚熠知道他大約還以為他燒糊塗時做的夢是真的，於是在他床頭坐下，一手扶著葉瑢的胳膊，一手托起葉瑢的背脊，擁抱著他起床然後讓他靠進自己的懷裏。起先，葉瑢似乎還有點賭氣地想推開楚熠，可是當楚熠擁著他並低下頭在他的頭頂上落下輕輕一吻時，葉瑢停止了掙紮，也就在下一秒，他就扭著頭把頭埋進楚熠的肩窩裏，然後再也無法抑製自己的哭聲，一手緊緊抓住楚熠胸口的衣服，傷心地大哭起來。
    葉瑢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會那樣失去常態的大哭起來，但是無論在當時當刻還是事後很久他都不覺得那算得上是“失態”，大約因為是在楚熠身邊的關係吧？所以無論自己怎麼樣，那都是不用介意的。若論是別人，哪怕是自己的爸媽或是哥哥，他都不願意露出這麼脆弱愚蠢的一麵、放聲哭給他們看的。
    1405突如其來的傳出了哭聲，這嚇了方玫一跳，她急忙一路小跑往病房過去，剛路過1405房的探視窗，她又怔住了，因為楚醫生也在裏頭，葉家小公子正在楚醫生懷裏大哭。
    她有點不知所措，大腦空白一片，或許是潛意識的作用，她慢慢地就轉身往回退，然後她突然記起了葉夫人的囑咐，於是急忙掏出手機躲進了一邊的安全通道裏。
    午飯後醫院都有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實習生也不例外，楚熠手下的其他六個學生都躲進更衣室躺著了，除了段芷然。
    段芷然不願意和他的這些同學呆在一起，更何況他今日還有些心事，瞧見中午的住院部四處靜悄悄的，他就肆無忌憚地閑逛起來。
    一路走到住院部頂樓，當他看到裝潢明顯更講究的大門上寫著“特殊護理病房”時，他的腳步停頓了下來。
    這是VIP病房吧……他心想，楚醫生似乎正在照看的病人就在這裏。想到這裏他又跨步走了進去。
    VIP病房很不一樣，地板上都鋪著很好的深紅羊絨地毯，牆壁上都貼著很好的牆紙，暖光的壁燈，落地的綠色植物。要說這裏是病房，段芷然倒覺得更像賓館，一切都明顯脫離了醫院對他而言的概念。他慢慢地往裏走，前幾間病房都空著，直到1403時，他聽見了哭聲。
    他腳步一滯，不由地放低了呼吸的聲音，然後又往前走了幾步，隨即斷斷續續的聲音也傳入了他的耳裏。
    “……覺得我很傻……”哭著的那人在說話，隻是不太清楚：“……要知道……也沒用……我就是害……可我喜歡你……”
    “我知道，我也是。”另一個人回答道。
    段芷然認出了那是他們楚醫生的聲音。這聲音勾得他又往前探了一步。
    隔著門上的玻璃，段芷然看到楚熠正背對著他坐在病床上，而那個哭泣的病人，一個年級看上去就很小的男孩被他擁在懷裏。
    段芷然立刻躲過身子，他隻停頓了一瞬間，隨即急忙轉身就走。
    “好了。別哭了。”楚熠親昵地拿下巴蹭了蹭葉瑢的額頭，一邊舉起手腕看了看手表，“你看你牙也沒刷，臉也沒洗，連飯都沒吃，可我休息的時間卻都到了。”
    “你要走，你去哪兒，你不是一直要陪著我的嗎？”葉瑢立刻就問。
    “前段時間跟你提過我要帶實習生的事你忘了？”楚熠笑得很溫柔，“今天第一天，我得先讓他們熟悉了環境才行，這會就得下去了。叫方玫幫你洗漱行嗎？”
    葉瑢顯然不是很願意，不過他也不想為難楚熠，撅著嘴點點頭道：“好吧，晚飯回來陪我吃。”
    “一定的。”楚熠說著吻了吻葉瑢的額頭，“我去叫方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