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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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阮琦的房前出現了一道白色的身影,那身影來回踱著步,一會兒似乎是要離開,一會兒又猶豫著走回來。這樣折騰再三,那身影還是悄悄地溜了進去。
房裏很靜,一點聲響也無,想必主人已經睡熟。那白色身影便躡手躡腳地來到了床前。隻見床上人緊閉雙眼,眉間微蹙,不知在憂慮些什麼。暴露在外的皮膚上滿是青的紅的痕跡,應該是剛剛那幫打手留下的。密密麻麻,觸目驚心。
清洛坐在床邊,心裏一陣刺痛,他伸出手,似乎想去觸摸那些傷痕,卻在還有半寸的時候生生停下,將手收回,唇邊逸出一絲歎息。
有那麼一瞬間,他心軟了。
他閉上眼,想起了早春三月的江南,春風又綠,那人一襲月白的廣袖長袍,暗卷雲紋,自三千灼灼桃花中走來,玉冠華帶下,那一雙總是清冷中透著悲憫的眼睛微微彎起,仿佛堅冰初融,化作汩汩春水,潤了誰的心房?
這麼多年過去,他見過各種笑,羞澀的,歡悅的,灑脫的,釋然的,卻再也沒見過那樣的笑,仿佛冬天過去,柳樹抽了新芽,小草破土而出,梁上燕子振翅,花間傳來第一聲婉轉的鶯啼,一瞬間,萬物複蘇。
他歎口氣,看向床上安睡的男子,豔麗的妝容尚未洗去,白日裏那千嬌百媚的姿態,可還有一點當年風華絕代的影子?
恨意再次湧上心頭:他知道,那笑容從不是為他,當年,他百般討好,百般容忍,百般犧牲,隻為他能正眼看他一眼。可惜,他眼裏隻有那人。這些,他都能忍得,再苦再痛,隻要他過得好,什麼都是值得。隻是,他忍不了他為了那人如此作踐自己,如此沉淪。讓他所有的努力,都為之東流。
所以,他要報複,自己嚐過的苦痛,他要讓那人也嚐一嚐,那是怎樣的屈辱,怎樣的絕望。
想到這裏,他狠下心,準備站起身離開。袖口卻突然被人抓住,清洛一驚,轉過頭,正對上一雙清澈的眼。“阮琦,我。。。”
那人半坐起身,修長而有力的手鬆了他的袖口。清洛鬆了一口氣,正欲起身離開,那手卻從袖口滑下,緊握住了他的手腕。
清洛低了頭,不敢直視那雙眼睛。那雙眼卻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似乎要把他的心看透。“叫我雲何吧,遊思。”
雲何公子的故事,從前朝到現在,傳了整整一百年。這期間,進過野史,寫過戲本子,流轉過小生一展折扇的風流,也彌漫過茶樓幽幽的茶香。文人墨客道他是傾世才子,戎馬武將道他是少年英豪。但他人種種隻是傳說,雲何隻是雲何。
而說起遊思,雲何眼前浮現的,隻是一張過於秀麗的臉,低垂的眼角帶著怯怯的神情。要是做了丫頭,定是個紅顏禍水。
這是書院裏同窗的評價。彼時他們都還小,天下沒有風華絕代的雲何公子,也沒有什麼藍顏禍水,更別談鐵馬金戈的陸將軍了,彼時天下還沒有戰爭,不像如今這般奸佞當道,人心惶惶。大家各自過著一份平靜安和的日子。關心的,隻是田裏的莊家又長了幾分,醉仙坊的老板娘又多了幾壇陳年佳釀,聽說隔壁的陳秀才中了狀元,高頭大馬,真是好不威風。可是書院裏的小童並不關心這些,他們關心的,隻是先生的功課,以及寫不好要挨的板子。
雲何記得,有一天,書院裏半途來了個模樣秀麗的小童,與其說是男孩不如說是丫頭。先生似乎對他很不屑,連名字也未介紹。那小童總是帶著怯怯的神情,對人戒備得很,卻總愛偷偷地瞥他幾眼。那小童不愛說話,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情,襯在那張稚氣的臉上多少有些可笑。後來,他才從別人口中意外得知,那小童是最近剛接回來的私生子,名喚遊思,他“哦”了一聲,卻也並未在意。
紙終究包不住火,後來書院裏的其他人也知道了這個秘密。他們把那可憐的小童逼到牆角,威脅他,辱罵他,要他離開書院。小孩子心性單純,哪裏懂得辨什麼是非,隻知私生子便是錯的,髒的,留他便是侮辱了書院。雲何歎同窗的愚蠢,但也並不想因此而得罪人,隻是想向遊思的方向瞥了一眼,卻見那小童也正抬眼看他,眼裏滿是無助和信任。這一望,竟讓雲何覺得於心不忍,出頭救下了那小童。
雲何同陸璣在書院裏功課最好,最得先生喜愛,本是最容易招人嫉妒的,偏生雲何脾氣又好,誰功課有什麼問題都盡心幫著,陸璣武功好,父親又是多年征戰沙場的功臣,這兩人在書院中,反而最有威望。雲何出頭,陸璣同他感情好,也在一邊幫襯。那群小童也隻敢怒不敢言,暫且放過了遊思。
在此之後,雲何便總能“偶遇”遊思,先是怯怯地道了聲謝,後是詢問功課。雲何倒也沒覺得煩,反而漸漸習慣了那遊思的依戀,待他如弟弟一般。
直到後來,陸璣承父業做了少將,他入了翰林院當差。而遊思則被接了回去,聽說沒什麼出息,遊家也並沒想讓他接手,後來做了生意人。
故事本該到此為止,誰知幾年後,洛陽早長鶯飛的時節,蘇堤春曉,雲何同友人在江上泛舟遊湖,竟然再次偶遇遊思。遊思比離開時更加瘦弱,眼角褪卻了怯意,小時候秀麗的麵龐,如今竟顯出幾分妖氣。不由讓人想起孩童時期的玩笑:這小子若生成個女娃,必然是個紅顏禍水。
舊友相見,免不了把酒言歡,暢談一番。雲何也不知怎地就醉了酒,倒出了心中的苦水:陸璣最近癡迷武學,非要尋那南山派的秘籍。最近正做著準備,想把那秘籍偷來,那南山派本不是什麼名門正教,讓人不由得擔心。
一晚過後,兩人道別,雲何感慨一番,也就漸漸忘了。直到後來他收到遊思的信件,約他去洛陽的桃林見麵。他赴了約,眼前的人本就瘦弱,此刻生生地顯出了幾分憔悴,仿佛不勝衣一般。遊思並未多說什麼,隻道習得了南山劍法,每月此時來這裏將劍法傳授與他。雲何並未想到自己的醉語會讓他如此留心,感動之餘連忙道謝,遊思卻隻淡淡說了聲不用。
幾月過後,陸璣的劍法學的差不多了,兔起鶻落,越來越有少年英豪的風範,遊思的神情越來越憔悴,終於連雲何也忍不住問了,遊思卻隻是淡淡地說了聲沒事。本是炎夏,遊思卻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雲何覺出蹊蹺,便想擼起他袖子檢查,遊思發瘋般地掙紮起來,原本白皙如玉的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吻痕,咬痕,勒痕還是刺到了他的眼。遊思卻趁他不注意逃了開去,隻留他呆在原地。
那以後,遊思再沒來找他。雲何再見他,是賠陸璣去參加比武大會。他遠遠地望他,隻見他倚在南山派教主懷中,臉上化著豔麗的妝,當真是藍顏禍水,千嬌百媚。
他問別人,才知道,他現在已是教主的男寵,天天傳召。受寵得很。
雲何氣血翻湧,心中又是悔恨又是心痛,當晚偷溜進了南山派,攔住了他,不由分說便是一巴掌。
“這般作踐自己的人,我看不起。”這是雲何對遊思說的最後一句話。
到後來,雲何跳崖,對陸璣說下“但願從此相見不相知”,化為鬼魅,都是後話了。
變為鬼魅後,雲何曾聽人說,皇帝老來昏庸,竟在寵幸進獻的男寵時,死在了龍床上。後來戰爭一應而起,朝代更替,前朝種種,皆化為過往雲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