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前，我與他相遇之時，也如今日一般，是個暴雨肆虐的日子……”
    初秋的重鳴山迎來了它今年的最後一場暴雨，天色幾乎是在一瞬間暗下來的，狂風四起，呼嘯著穿透密林，栗子大的雨點從裂開的雲縫中砸下，重重擊打著山穀中這孤零零的小木屋，似乎想把它徹底摧毀。
    木屋中的唯一一扇窗此刻大開著，任由風雨入侵，任由窗扇來回拍打，發出“砰砰”的，比雨點更響亮而驚人的聲響。
    屋中床榻上，斜靠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似在喃喃自語。
    “小棠，我此生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了，你恨我嗎……”老人收斂起回憶，轉頭對坐在一旁的妻子說道。
    銀絲滿頭，風采不再的女子，眉眼間卻是更勝過年輕時的溫柔和堅定。她輕輕搖了搖頭，笑笑，不說話。
    “知道嗎，你的這個樣子，最像他……恨我吧，也讓我少些歉疚……”老人緩緩闔上眼，氣息一點點衰弱下去。
    不知從何處飄來的輕柔的琴聲，和著風聲、雨聲，形成美妙而神秘的旋律。
    “王大哥，是你嗎……”老人掙紮著想要起身，手肘卻突然一軟，重重倒回床榻中，“王……一玄……”轟隆隆——一道閃電劈下，恍若白晝。老人用盡最後的一絲氣力的呼喚就這樣湮沒在雷聲之中。
    “唉……”一聲故人的歎息，作為回應，老人終究沒有聽到。
    被稱為小棠的老婦人聽見了，她笑笑，俯下身子趴在老人的屍體上，漸漸也沒了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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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年前。
    進京趕考途中的劉蒙為了抄近路放棄大道，來到重鳴山深處，不幸遇到狂風暴雨，跌落山穀。
    醒來時是在山中一個簡陋的小木屋中，屋中，一個身著白衣的年輕男子在忙活著煮飯。
    “你醒啦？”白衣男子回身發現被他救下的青年正撐著手肘怔怔地看向他的方向，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計來到床前，“不要動，你受傷了，頭覺得疼嗎？”
    劉蒙仍是怔怔的，隨著男子的問話抬手摸摸頭：“嘶……頭好痛……”
    “你摔到頭了，我已經幫你包紮好了，餓了吧，來，喝些稀飯。”白衣男子遞上有些破舊卻溫溫熱熱的瓷碗。
    喝完粥，劉蒙終於緩過神來，環顧了一下四周，問道：“你是誰？這是哪裏……”
    “我叫王……”白衣男子正要回答，卻聽到青年繼續問道：
    “我又是誰？”
    “……呃，你失憶了？”白衣男子這才細細打量起青年。青年眼中確實充滿了迷茫與疑惑，還有淡淡的不安。沒來由地一陣心疼，他改口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不過……”他思索著，斟酌著詞句，“我和你一樣，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小時候被親生父母拋棄，是原本住在這裏的獵人王叔把我養大的，所以我也就跟著王叔姓了王，但我也沒有名字。”
    失憶青年半信半疑地定定看著他，看了許久。
    嗯，昏迷時還沒發現，這一醒來，一雙格外靈動的眼睛把青年的整張臉都點亮了。王姓白衣男子這時才想起細細打量起他來。青年二十來歲模樣，身材修長，可能因為昏迷了幾日沒吃飯的緣故，看起來有些瘦削，皮膚也略顯蒼白，五官長得都是極好的，尤其是那雙靈動的淡褐色眼睛，琉璃似的，閃爍著光芒。
    世上竟真的有這樣的人嗎，他什麼都不做，單是看你一眼，就能讓你心動不已。
    白衣男子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臉微微紅了紅，說道：“如果不嫌棄，你就叫我王大哥吧……你，你如果想不起來以前的事情，就先住下來養傷，等恢複記憶了再走也不吃。”說罷，王大哥接過空碗逃也似的跑出屋外。
    失憶青年更加疑惑了，不過，哎呀，頭痛……
    山中歲月靜謐美好，轉眼三年過去了，這裏仿佛世外仙境一般，四季如春，小溪潺潺，山風陣陣，啼鳥聲聲，唯獨除了他二人外再無他人。
    當初被救下的無名青年如今有了個新名字，“小流氓”。這是被稱為王大哥的白衣男子給他取的。
    兩人的關係在這三年中不知不覺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有一天，他終於鼓足勇氣，邁過了那條線。
    也許“小流氓”本性就是如此的吧，不過他給自己找借口：誰又能抵擋得了如謫仙一般的王大哥的魅力呢。他都要樂不思蜀了。
    是啊，樂不思蜀，他還有個蜀值得思念。
    他的記憶在半年前就已經恢複了。
    “想走就走吧。”與以往一般溫柔無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是劉蒙聽了三年，愛了三年的溫柔。
    王大哥仍是初見時的那一襲白衣，不染半點塵埃，山間霧氣圍繞在他身邊，縹縹緲緲，仿佛下一秒，他便會羽化成仙。
    劉蒙心中突感不安，伸手要抓住他，卻撲了個空：“跟我一起走！”他急切喊道。
    王大哥卻輕輕搖了搖頭，笑笑，不說話，身邊的霧氣愈濃。
    劉蒙不安更甚：“我的名字，記住我叫劉蒙，探看完家中雙親我會回來找你！”他茫然地向前走了幾步，什麼都摸索不到，周身已是一片白茫茫大霧。
    透過霧氣，王大哥的聲音仍是柔情滿溢：“之前告訴你的身世是騙你的，我叫王一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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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來是在山腳下，一個樵夫把劉蒙拍醒：“喂喂，醒醒，你還活著吧！”
    “嗯？”劉蒙醒來，收起散落一地的書本，謝過樵夫離去。腦袋懵懵的，“總覺得，忘了些什麼重要的事情……”他的身後，重鳴山中忽然興起一陣狂風，所有樹木同時發出“呼呼”悲鳴。劉蒙所有所感，回望身後，眼神明滅，卻終究什麼都沒有想起。
    本欲進京趕考，不知怎的一覺醒來就已過去三年，劉蒙在弄清情況後首先急忙趕回了家向雙親保平安。然後就是繼續他曾經的生活，讀書，趕考，中第，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過著不鹹不淡的日子，娶了一個眉眼溫柔的女子，生了兩個乖巧孝順的孩子。可是，透過妻子那溫柔的眉眼，他總覺得，他本應凝視的，應該是另外一個人。
    47年也不過如彈指一揮間，劉蒙知道，他的人生將要走到盡頭。大半生的時光，他都覺得自己的心缺了一個口，可笑的是，快死了，這個缺口才自己長了回來。也許就是因為快死了吧，離開這個世界才能進入另一個世界，也就接近了他的王大哥。他的王大哥本就不是凡人，他知道的。
    執意讓孩子帶著纏綿病榻的他來到重鳴山，找到那個山穀，修葺了那破爛的小木屋，他便住了下來等待最後一刻的來臨，可是，他的妻子，不願離去。罷了，就這樣吧，橫豎這一世的情已是還不清了，來世，希望你能找到一個真正愛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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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穀木屋中一男一女兩個老人的屍身靠在一起，相伴一生又相伴離去，像一對令人豔羨的繾綣眷侶。
    “唉……”一聲悠長的歎息久久回蕩在山穀中，風雨和陰雲不知在何時已經不見蹤影，如劍銳利的陽光灑下，刺破滿山霧氣。
    那個一襲白衣如謫仙般的人，終究沒有出現。
    

    作者閑話：

    今日狂風大作，暴雨肆虐，我打著傘，頂著風，一路走來上班，大腿以下全濕了。路上帶著耳機聽著這首《山外小樓夜聽雨》，忽然就想起了劉蒙王大哥。